第1章 惊梦
作品:《谋心》 第一章
隆冬烈风,呼呼而来,此时正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
王府之内,满园寂静,静得了无生气。那冷风似是要将人脸生生要刮掉一道皮下来,大丫鬟映雪眯着眼睛瞅了瞅黑压压的天空,伸手压了压身上厚实的衣裳,提着食盒匆匆往内院走去。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冬天似乎格外漫长,雪压枝头,落地而积,足有三尺之厚。
守在房门口的侍卫认得她,只照例盘查了一番,就放她进去了。
时断时续的低咳声从门缝漏出来,隐约清晰可闻,映雪见那人倚窗而立,虚弱得仿佛一朵即将被风雪折断的花枝。
她不急不忙放下食盒,口中关切道:“娘娘怎么又在吹风,小心风寒加重。”嘴上说着,她却显然没有为主子披衣的打算,只有些不耐地将食盒里的菜肴一一放在桌上,末了,小心翼翼端出一碗漆黑的药,这才抬头笑道:“娘娘,快请过来用药罢。”
谢碧影转过身来,纵然脸色苍白,病态浮现,却仍旧遮掩不住清丽之姿。
她那双眼睛古井无波,就只这么静静望着你,却仿佛能洞悉一切。
映雪被她看得心头微慌,忍不住低了低头,小声道:“王嬷嬷特意叮嘱奴婢,要看着娘娘用药才可离去。”她口中的王嬷嬷,是服侍在谢碧影身边的老人了,对她忠心耿耿,在王府一众人中也很是有些威望。只不过自废太子联合谢氏一族犯上作乱,兵败被押之后,谢碧影独自被软禁在这院中,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只有这大丫鬟映雪日日过来送饭送药,至今,已有十日之久。
谢碧影缓缓走过去坐下,望着始终不敢再直视她的女孩儿,轻声道:“映雪,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回娘娘,奴婢、奴婢跟在您身边已有八年了。”
“八年,”谢碧影思索着点了点头,“是了,你还是我娘在时,拨给我的。”
映雪不知她忽然提起这些是要做什么,不免惴惴不安,微微咬住了下唇。
谢碧影双手拢住药碗,热气温暖了掌心,渡至她冰凉到有些发僵的双手。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感觉好些了,忍不住微微露出点笑意:“那你如今是婉嫔的人,还是我二哥谢大人的?”
她话家常一般的话,却将映雪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娘娘可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奴婢对您是忠心耿耿的呀!谢家出事以后,他们个个避之不及,只有奴婢,奴婢四处打点,求了许久才能到您身边服侍……”
“是呀,傻丫头,他们都避之不及,你又为何费心接近?越是身居高位之人,越容不得身有污渍被人捉住把柄。岂知你为他们办成了这件事,他们果真会厚待于你,还是杀之灭口?”
谢碧影喟然一叹,轻轻按住她的手腕,分明是温热的,却烫得人几乎想要缩手:“我记得你还有个幼弟吧?可曾为他打算过?”
“若你能告诉我,我之嫁妆尽可赠予你,此间事了,你们姐弟天高海阔,岂不更好?”
映雪颤了颤,眼泪落得更急了:“娘娘,奴婢……”
这丫头惯是个眼皮子浅的,如今方晓得后怕。谢碧影微用了力扶了扶她,示意她起来:“你我主仆一场,多少还是有些情义在。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素来也最清楚。谢氏之乱,祸起萧蔷,我不怪你另投他主,即便没有你,我也是断然不能独活的。”
她低头望着眼前这碗药,轻声道:“我只想死个明白。”
一股凉意从脚跟窜上来,渗入骨血,映雪怕得牙齿打架,脸色一片惨白,隔了半晌,才俯身到她耳边,低声道:“指使奴婢之人是……”
果然……
她听罢,笑了:“你帮我请谢大人过来。”
……
谢碧影饮下毒|药之时,房门被一脚踹开,她难得在冷若寒霜的谢琛脸上看到了惊慌、愤怒、悲痛等种种复杂的情绪,实在是精彩绝伦。
那人一把将药碗掀落在地,可惜已经晚了,她喝下了大半。
这十日,她日日都在喝这药,多这一口两口,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谢大人,你来了……”
“……叫太医!!!快点叫太医!!!”他双目赤红,冲外头怒吼。
紧紧将她摇摇欲坠的瘦弱身躯揽入怀中,谢琛从未像此刻这般后悔,为何不早一点来看她。谢碧影艰难地喘气,微微笑起来:“不必了,你当知我如今这副身子,已是回天乏术。”她伸出手来,谢琛立马握上,似是此刻生死离别才有了半分兄妹情深的模样。
他是谢家养子,从前未知他身份之时,谢碧影只当他是庶出的兄长。虽是打小一同长大,但谢琛性冷,从来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谢碧影自然也不去招惹他。因着这层缘故,两人的感情也算不上深。
及至她嫁给晋王为妃,谢琛也不知因了何缘故,与父亲断绝了父子关系,外头才渐渐知道,原来他的身份只是谢家养子,与谢家半分血缘关系也没有。
“谢家纵有再多不是,对你亦有养育之恩,有再多的恨全都报复在我一人身上便是了,”她面色露出将死的灰败,眼角滑落泪水,“二哥哥……”
谢琛微微一震,他有多少年未听到她这么叫他了。
“二哥哥……”她哽咽,“求你,求你救救弘哥儿罢!爹娘已经去了,他是大哥留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稚子何辜啊……”
谢琛闭了闭眼,哑声道:“你放心,我必以命保之。”
她知他最是重诺,得此一言,犹握千金,霎时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地笑了。
谢琛心中悲凉一片,低声道:“你还有什么心愿,可一并说与我,我自当尽力为你达成。”
“心愿……”谢碧影眉头轻蹙,断断续续咳嗽起来,良久,她握住他的手微微用力,眸底似有一簇光滑过,为她平添了一点生机,“我想……我想再见晋王一面……”
她自年少就倾慕那人风采,不顾父兄反对,一心一意只想嫁给他。
可哪曾想那人心中至始至终就没有她的位置,纵然她多有姿色,又如何,霸占着这晋王妃之位犹如霸占着一座孤冢,埋藏的唯有她的豆蔻年华,少女心事。
何其可悲!
可即便如此,弥留之际,她还是想再见他一面,着实痴傻得紧。
谢琛微微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谁也没有发现这种姿势的暧昧。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他心中可有你半分位置?你竟还念着他!”
脑海中走马观花一样闪过许多快乐与心酸的往事,到最后,留在记忆深处的,竟是那年,他站在梨花树下,温柔的对她笑的样子。
她的眼睛亮若星辰,荡漾着浅浅笑意:“二哥哥,你不懂,我对他……”
双目交错,谢碧影只觉眼前黑影移叠,那人冰凉而柔软的唇猛地堵了上来。
她惊愕地睁大眼睛,血腥之气弥漫,消失在唇齿之间。
……
哒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在夜色中清晰地响起,剧烈的颠簸让谢碧影猛地惊了一下,她睁眼望去,周遭尽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
原是一场梦,她急促喘息了下,仍是心有余悸。
自她魂穿到了这个世界,舍弃了往日姓名,成为了“谢碧影”,至今已有一年。可是近来,她总是越发频繁的做这些梦,真实得恍若前世。
娇小的身子倚靠着一个温热的身影,她正要转头去看,属于少年人独特的嗓音在头顶急急响起:“淼淼,可别再睡过去了,我们这可是在逃命!”
是了,因着她贪玩,央着大哥带她出来打猎,却遇上了一群山贼。
他们浑身狼狈,此刻正疲于奔命。
身后有山贼嚣张的叫嚣声,有追逐的火把,有凛凛风声。
他们人多势众,不急不慢地追着,像是狮子在逗弄围困在它掌间的猎物,谢慕星满头大汗,狠狠一抽马鞭,让马儿跑得更快。
七岁的谢碧影已是生得玉雪可爱,她软濡的声音被风割得细碎:“哥哥!我们不能再一直跑了,很快他们觉得没意思就会追上我们,前面有河!我们往那儿跑!”
那条河他们进来的时候就已发现是一条水流湍急之地,此时若纵身跃入,尚有一线生机。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个法子,只是想到妹妹年幼,如何经受得起?
谢慕星双唇抿得死紧,想也不想地否决道:“不行!我们再坚持一下,继续往南走,父亲的人应很快就能找过来。”
话语刚落,头顶呼呼风声传来,只听谢慕星大叫一声“趴下”,谢碧影就被整个压到马背上,套圈的长绳从头顶堪堪掠过!若不是躲得及时,只怕就要被整个拖下马去!
谢碧影惊得叫了一声,脸色惨白,缓了缓神,急急道:“哥哥别犹豫了,我会水!再不抓住机会,他们就要追上来了!”
此间山贼皆是穷凶极恶之徒,谢慕星的右腿又在之前逃离的搏斗中受了刀伤,如今双拳难敌四手,若真被逮住了,他浑身是胆倒是不怕,最怕妹妹受到欺辱。
想至此,他也来不及去盘问谢碧影何时偷偷学的凫水,调转方向,直直往河边冲去!
——罢了!赌一把吧!
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空中同时响起利箭“倏倏”破空之声,谢碧影只来得及听见那人急促的叫声:“……大哥!”
少年人的嗓音与梦中的声音依稀重叠,稍显冷淡,却如珠玉落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