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回到SOHO现代城的家里,打开房门迎面是一股子尘封已久的霉味儿。我打开窗通了会儿风,床铺凌乱也懒得动手收拾,烧了一壶开水,泡杯铁观音,然后从书架上翻出一本《应化集》,躺倒在书房的沙发上胡乱翻看起来。
    慵懒的秋日阳光透过玻璃窗,漫不经心地轻拂、闭合我的眼睑,一股深深的厌倦感如同藤蔓植物一样在我的体内生长,依次侵占大脑中枢、心脏,速速扩张到经络、血管,蔓延至躯干的神经末梢。
    泛黄的书册有些晦涩艰深,诺那活佛所述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的密宗大法,那是关于自身、灵魂、生死的幽暗曲径,需要贯注心智才能参详通达。好在我这时已经对红尘的喧嚣与躁动心存排斥,无所事事的日子总得有一个生命的关照,可以慢慢品味上个世纪一个特立独行的先知另类的人生履迹。
    我曾经一度对怪力乱神的玩意儿产生莫大的兴趣,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能够不受金钱、美女的诱惑,潜心钻研那些虚头八脑的玄术,也是一件令人景仰的事业。有一次我也想按照莲花生大师传授的颇哇法跏趺而坐,明观自己身体内部的中脉,于前方虚空中尽力祈请,口中多次念诵“嗨(HEI)”、“哌(PAI)”之声,想达到那种意识之体性犹如强弩之箭一般,从梵穴而出,然后与佛意无二无别之境,然后总是心气浮躁把持不定,就连基础的本净状态也进入不了,遑论结行之深处。看来还是因为资质愚钝与成佛无缘,只好依旧在红尘俗世中踽踽独行。
    手机一直扔在桌上没有开机,家里的座机又很少有人知道,偶尔有一天座机电话响了N遍,我正百无聊赖地拿起来刚“喂”了一声,听筒那端便连珠炮般传来了一串儿银铃话音:“死杨尘,你躲哪儿泡小美眉去了呀?这么久手机也不开机,给家里打了N遍电话,终于逮着你了。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去欧洲留学了,今天你我无论如何得相聚一下,你总得给我饯行吧?”
    这个鬼精的丫头大概是在我家逗留时偷偷拷贝了我的电话,想想都快一个多月闷在屋里,感觉器官都开始钝化,也该出去透透气了。蝴蝶属于那种机变百出的女孩,感受她那股子无羁无绊的生命劲头对我应该算是有益无害的事情,于是便答应跟她一起吃晚饭。
    当我踱进贵友大厦对面的王品牛排店时,正左顾右盼间,蝴蝶已经在大厅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冲我挥手。这丫头又改变了一番形象,乌黑的秀发挽在脑后成为一个好看的发髻,衬得脖子修长,粉红色的薄毛衣配一件牛仔小外套,浑身洋溢着青春逼人的气息。
    等我在她对面坐定,蝴蝶把手边的菜谱递过来让我选择。我推回去说自己已经很久不在江湖行走,吃喝的事情嘛,那就客随主便好啦。
    我出门时随便套了一件圆领绒衣,胡子拉碴也没心思料理。蝴蝶看着我这副落魄尊容,张口便问:“老大,你大概是被那个妞儿给抛弃了吧?看你这副没人疼爱的样子,妹妹好生心痛呀。”
    我没心思跟她细述先前发生的变故,打个哈哈说最近在修炼内功心法,不近女色很久。今天算是破关而出,如果受到勾引把持不定走火入魔,可能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蝴蝶咯咯笑道:“那我就可以省心了,你也尽管放一百个心。今天的主题就是叙旧和告别,再想往下就是太监——下面没啦!”
    既然是台湾曾经一度的首富旗下招待贵宾的王牌菜,台塑牛排还是有其自成一格的气派。据说一头牛仅能提供供六客王品台塑牛排,因为只取每头牛第六对至第八对肋骨,先经七十二种中西香料腌浸两天两夜,然后在烘烤一个半小时后,还能保持风味绝佳、鲜嫩无比。
    蝴蝶点了一瓶波尔多红葡萄酒,当色泽亮丽鲜虾芦笋冰堡和法式菌菇浓汤等餐点一道道上来时,我已经沉溺在美色、美食的境界里无暇他顾。这时蝴蝶端起酒杯对我说道,按照她的计划,明天先跟男友去重庆,办完婚礼后俩人就结伴到巴黎留学。
    我举杯和她碰了一下,呷了一口酒,正宗的法兰西红酒柔和细腻、圆润饱蕴含果香,后味悠长而美妙。人间的声色犬马真他妈的诱惑强大,这些日子我修禅学道,好不容易维持的一丝清雅疏放和自持,立马就被丢到了爪哇国里去了。
    “嫁给有钱人的感觉蛮不错吧,那个帅哥对你可好,可不要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啊。”一旦腹中充实酒入肠中暖意上涌,我就管不住舌头开始调侃起来。
    蝴蝶也不以为怪,乐呵呵地跟我对饮一口,说道:“帅哥盯的美女自然多,乱花迷眼的事情也是有的,只是都被小女子施计一一摆平了,男人嘛,就像爱偷腥的猫儿一样,偶尔越轨倒不怕,欲擒故纵就轻易搞掂,嘻嘻。”
    真是几日不见,如隔三秋,蝴蝶于男女间情事的分寸把握如此娴熟,不禁令我刮目相看。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我顿时感觉自己有些老了。
    席间蝴蝶告诉我庄大姐很久没有我的消息,还向她打听过一回,嘱咐我得空给她回个电话什么的,我自然应承下来。
    分手时,这个鬼丫头又促狭地捉弄了我一把,她眨巴眼对我说:“万一我哪天被人家抛弃,回头再找你,可不许你用任何借口推脱哦,谁让你是我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呀,要知道,那可是原罪呢!”
    天哪,什么世道,轮到小丫头片子横行霸道了。我反唇相讥说:“那时候你应该是一小富婆了,得比武招亲,哪里轮得着我呀?”
    “呸!我就吃定你了,谁让你自己不小心成为一失足青年呢?”她嬉皮笑脸地瞅着我,忽而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似的对我说道:“那天不小心在你电脑里看到你陪杨泓美女去潭柘寺游玩的照片,我还想着那天有空也让你陪我去烧柱香呢。要不我找个借口晚一天再走,明天我们俩去庙里拜一下菩萨?算是了却我的一桩心愿吧。”
    说罢,她歪着头看我的反应。我迟缓地摇摇头,“你这么时尚前卫的小太妹,怎么也会信那些封建迷信呀。何况你投入别人的怀抱,我怎么能有情绪和心境陪你游山玩水呢?”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到街上,路灯朦胧,她忽然站定,面向我张开双臂说:“算了,那我就不强人所难了。蝴蝶远嫁异地,焉知是福是祸。我们从此天各一方,彼此珍重,留下一个温暖的记忆吧。”
    我也张开双臂把她搂在怀中,然后拍拍她的后背,脑海里搜索一些吉祥的词汇,对她说:“俊男美女天作之合,你有这么阳光灿烂的前景我还是为你高兴,无论你这只花蝴蝶飞向何方,我都是你的坚定的后援团。”
    看着她转身轻盈地离去,我仿佛在温习一个经典电影的道别场面,谁能料到她这一转身却成为永诀。
    送别蝴蝶后,我又恢复到以往那般与世隔绝、闲散度日的状态,正如同佛家的闭关,只是人家是一种身心修炼,在我则是一种自我放逐。偶尔到楼下的便利店买些日用品,或是在快餐店吃套餐,看见那些白领男女们衣着光鲜、成群结队、昂扬向上、朝气蓬勃,便觉得自己不修边幅、拉里邋遢、吊儿郎当的,侧身在日新月异的伟大首都有些不合时宜。
    没几天,我无聊中突然想起庄姐在平谷有一个院落,周末常常召集朋友前去休闲散心的,便有心思独自前去呆上些日子。于是便给她拨了个电话,结果她似乎一直着急找我,通报了那个让我心悸的消息:就在我给蝴蝶饯行的第二天,她和未婚夫飞往成都游玩后,男友执意要亲自驾驶自己的宝马直奔重庆,在成渝高速路上超速行驶,超车时正赶上一辆大卡车违章并线,结果慌乱中偏向先撞上隔离带,又侧翻出几十米远,俩人当场罹难。
    天道无常,世事难料。当我置身于平谷远郊的湖洞水风景区,隐居在幽美山谷中的恬静农家小院消磨时光,看着枝头红如灯笼的柿子,豢养那两只极通人性的高加索猎犬,散步时偶尔有蝴蝶翩翩飞过草丛间,便不由得浮现那个聪明姑娘清澈中蕴涵狡黠的眼光,那天如果我答应她的要求,陪她去潭柘寺礼佛的话,或许她就能躲过这一死劫吧。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若有死生轮回,她是不是会化蝶而来,依旧在人间嬉戏、穿梭来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