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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道险恶江湖乱,如今你要想在社会上混着,如果不结拜个把黑道上的兄弟,至少也得结识一两个人民警察,要不你都不好意思出门。
    我认识战杨是偶尔的小概率事件,发现这家伙是警察里少有的好人。这么说倒不是故意诋毁我英勇机智的公安干警,他们一般在能逮到案犯的情况下基本都逮到了,在逮不到的情况下创造出嫌犯也都给逮到了。
    那次坐大巴在川康茶马古道旅行,中途上来停车时上来几个长相凶悍的彪形大汉,早听说过旅客被劫财的事儿时有发生,随着他们满嘴酒气骂骂咧咧往车厢里头挤过来,全车人都噤若寒蝉,下意识地抱紧随身包裹细软。快到我跟前,说时迟那时快,坐在过道旁边那个长相敦实、沉默了一路的小伙子冷不防腾地站起身来,手里居然操着一把手枪,大声断喝道:“都别动,把手举起来!”
    正当那几个可怜的康巴藏人莫名其妙时,坐在小伙子前排的那个老太婆战战兢兢地把手举到头顶,还拿着一个破手帕包裹,嘴里哆嗦着说:“钱,都,都在这里啦。”
    那个小伙子就是新刑警战杨,当时刚从公安大学毕业没多久,分配到北京朝阳分局,第一次出远门办案就上演了一出人间喜剧。
    后来经过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稚嫩的小鸟蜕变成老鹰,他的业绩单上经常有破获雇人将生意伙伴毁尸灭迹的,偷情女子引狼入室合谋钱财的,大学女生跟洋人开房卖淫的,官场对手雇凶制造意外死亡事件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原本性格开朗的战杨却慢慢变得沉闷寡言。偶尔落落寡欢的时候他便会找我一起喝上几杯酒,谈谈旅行呀,滑雪呀什么的。
    有一个雪夜战杨顺道拐到现代城来,我俩在附近一个小饭馆吃宵夜。他忽然问我怎么不想移民到海外,我便问他是不是因为黑夜涂黑了他的眼睛再也找不到光明,这该算是警察的职业病,就跟小姐的性病一样再普通不过。其实当时他刚刚破了一个恶性大案。一个大人物把从山西老家找来的小保姆给办了,小保姆向尚在长治当武警的男友哭诉,男友连夜扒车进京拧断了老色鬼的脖子。战杨率领重案小组成功地把在穷山恶水小煤窑里藏身的案犯缉拿归案,因此立下了三等功。
    那晚他告诉我说,当他看见那个前武警战士满脸污泥煤黑蜷宿一团,双手青筋暴露紧紧抓住门槛,露出一双走投无路的困兽般绝望的眼神时,他的心忽然忍不住抽搐起来。
    我劝慰他说,有些事情见多了人就慢慢会变得麻木,就像酒喝多了味觉会迟钝一样。首都毕竟还是首善之区文明得多,王信义有次告诉我,新华社还有些地方分社记者调查案件时被人跟踪、监听、电话恐吓和收到匕首、子弹的,比较起来人家更像是深入敌占区,跟白匪斗智斗勇呢。
    闲话打住,且说战杨这会儿接到我的电话,等我说明来龙去脉,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几个字回答说:“知道了,你放心,我来安排。”
    第二天,我也起了个大早,混迹于赶早班的车流人群中往亚运村进发。才到半路就接到俞悦的电话,听语气急促惶恐,说是新闻发布会现场出大事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好几百民工聚集在工地,声称讨要被奥驰中心项目拖欠的工资。
    看来农民起义军动手甚早啊,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俞悦第一时间一定汇报给老板了,便直接问他曾荃什么反应,她说也是处于震惊中,指示俞悦先跟对方沟通周旋,等他知会马副市长看如何处置。
    等我赶到现场时,发现俞悦带着手下几个干将正跟民工们僵持。原本现场按照俞悦的设计堪称经典:66架钢琴围成巨大的圆圈,中央却是披着白纱的一架古琴,在百鸟朝凤,万邦来仪的气氛中,曾荃将和马守节揭幕北京奥运新闻文化中心的牌匾,向现场的中外媒体宣布奥驰中心项目的重新启动,600只和平鸽、800个五颜六色的气球一起飞向蓝天……
    当下的场景却有些滑稽,空场周围蹲满了衣衫褴褛的民工,互相交头接耳闹闹哄哄。一群穿着纯白演出礼服的琴师也聚在一起紧张、惶恐和兴奋地低声交谈。
    俞悦身穿一袭耀目的红裙,仪态妖娆,神情却是焦躁万分,提高着嗓门正跟一个身材壮实汉字嚷嚷:“谁欠你们工钱你们找谁去要,又不是华驰欠的帐。我们这个活动有重要领导出席,你们这么闹是要担责任的。”
    那壮汉也不示弱,嗓门吼得比牛叫还磁实:“我们才不管华驰不华驰,这些弟兄们在这个工地忙乎了大半年了,说声换了老板就不付工钱,搁那儿我们都不怕,就跟这地儿死磕,领导要来才好,就怕他们不来,以为农民工就不是他妈的人么!”
    想来这厮就是跟葛达裕在6号公馆密谋的那个包工头,他旁边一个个子稍矮的家伙似乎理智一些:“其实我们一直都在找葛达裕讨债,他说是钱都花在支付政府的土地款上面了,现在项目有转给了下家,他也没钱付给工人,还说不行就法院告他,他再去告政府违约,这样子囫囵下来啥时候才是个完?我们这几百口子都指着每个月的血汗钱养家糊口,拖不起官司,就只好让政府来出面解决。”
    “这个项目是奥运工程,今天还有好多外国记者来,你们这样闹会造成国际影响的……”俞悦试图用另外的方式说服对方。
    壮汉一撇嘴:“甭拿洋人跟我说事儿,我爷爷当年还是义和团、红灯照,拿着大刀片子进京砍过八国联军呢。咱们也犯不上根你丫头在这儿废话,不把欠我们这几百口人的工钱付清,谁他妈的也别想在这块地头上动一锹一镐。”说完他斜眼上下打量了一番俞悦,最后把眼光停留在她鼓鼓的胸脯上,一脸淫亵地说道:“不就一交际花嘛,有本事摆平老板不一定就能摆平大爷我,一边呆着多凉快,该干嘛干嘛去吧。”
    俞悦气急:“你说话嘴里干净些,再要耍流氓的话我就报警。”一眼看见我走过来,她似乎盼到救兵:“杨尘,这些人不可理喻,不行咱们就通知公安出面解决问题。”
    那壮汉睨我一眼,“我们本来就是这工地的建筑工人,呆这里讨还我们的工资欠款天经地义也不犯王法,别说是公安,你就是派军队来老子也不怕。”
    “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这位小姐是我们今天活动的主持人,我才负责现场指挥杨尘,有啥事咱们慢慢商量着。听口音大哥您是胶东人?”我操起出门前在便利店买的一盒中华烟,摸出一支递给那壮汉。不曾想这厮却是一个地道的滚刀肉,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你那玩意太高级,俺农民兄弟抽不习惯。”说罢掏出一包“一支笔”,反客为主递过来一支给我。
    我哈哈一笑,“看来您也是小老板级的人物,这盒烟应该值他们干一天活儿的报酬了吧。”我随便向民工群里一指,不阴不阳地接上一句。这时后面有一人凑近我,胳膊肘碰我一下,回头一看正是身穿便服、结实精干的战扬,眼角再往全场一扫,看见已经有二十多个同样身着便装的精壮男子已经分散在四处逡巡,我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请问大哥您怎么称呼,既然整这么大动静,最后还是得有一结果吧。咱们都打开窗户说亮话,拐弯抹角解决不了问题。”我拉开一副谈判的架势。
    那壮汉回答说:“我姓王,他们都叫我王老柄,北京城至少有十几个楼盘是我带着他们建起来的。”他一挥手指着那几百号民工,颇有一副横刀立马的派头。“看你也是个痛快人,咱就直白说,这个工地跟我们的纠葛没有了解之前,任谁也甭想再动一锹土。”
    俞悦插话说:“你们这是在要挟政府!”
    王老柄恶狠狠地说:“政府也得让农民吃饭,总不成官逼民反。”
    战扬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有股子凛然的寒光,带着那种职业特有的冷冷口气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不认账就成。”
    那矮个子民工头这时开腔当和事佬:“柄哥,咱不要扯别的,就是把奥驰工地欠了我们这么多弟兄大半年的血汗钱讨要回来就是。”
    我向俞悦使个眼色,“你先到门口接下老板,我跟王大哥在这里摆一摆条件。”扭过头来我就跟王老柄说:“大不了我们今天就取消活动,你们还能在这里坐个一年半载。如果听我的,大家都好做人。葛达裕欠你们的工钱跑不了,他还有账押在政府部门那边,清算时先补发你们的工钱理所当然。至于你手下这批兄弟如果没有别的活计,我帮老板做主,聘用需要的人手在奥驰工地上继续干就得啦,反正我们也需要人手,何况还是熟练工人,你看如何?”
    俞悦正待转身,却被王老柄一把拦住:“谁也别走,想玩金蝉脱壳的把戏没门儿。”
    战扬和手下一个便衣迅速将王老柄一左一右夹在中间,王老柄大喝一声,民工们霎时间骚动起来,围拢过来,把我们包围在中心,四周空气立马紧张起来。
    这时俞悦的手机响了,她匆忙掏出来接听,旋即面色凝重地说:“老板陪马副市长赶到了,现在围墙外面已经调来了武警部队。”
    场面上突然鸦雀无声,人们纷纷往围墙外张望,入口处已经出现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的身影。
    我心底一声喟叹,今儿这事看来没有善终的机会了。
    果然,王老柄眼中凶光毕露,一把撕开外套,只见腰间绑着一排雷管。他一手紧紧揪住俞悦的手腕,一手死死拽着引线,低吼着胁迫说:“谁也别动,要不咱们就同归于尽。”
    一时间大家都不知所措,惊呆无状,现场惟有战扬反应敏捷,已经从腰间掏出手枪指着王老柄的脑袋。
    “大家都别冲动,事情要搞复杂了性质就不一样。”我先向战扬说道:“兄弟先把枪收起来,我相信王大哥并不是要制造刑事案件。”战扬却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依然端枪直指包工头,我转过头去对王老柄说:“你在北京混了这么些年还不懂道理么,讨要工资和挟持人质性质可完全不一样。听我一句话,放开她,穿好衣服藏好腰里的家伙,被特警狙击手盯上,对你也不划算。”
    那矮个民工头没有经过这种阵仗,结结巴巴地规劝壮汉:“柄哥,俺看这位兄弟说的没错,我们就,就,就是讨要工钱,可不是要造,造,造反哦。”
    “你懂个蛋,今天就得答应我们的条件,要那个能做主的马副市长过来跟我们谈判,答应我们的条件交钱放人。大家要不同生共死,他们要是得手,咱俩都得进去蹲大狱。”王老柄狗急跳墙的样子,额角和手臂上的青筋毕露煞是吓人。
    我嘿嘿一笑:“你还不了解现在的官儿,面对面跟你谈判,做梦去吧。不信你就让俞悦给姓马的拨过电话问问看。”
    这时俞悦的电话恰好又响起来,王老柄一扯她的胳膊,“接,跟他说让姓马的听电话。”
    “老板,是我,这边情况有些复杂。杨尘跟我在一起呢,是,我让他跟您说吧。”我在王老柄警觉地眼光注视下接过俞悦的手机,跟曾荃简单解释了一下我们现在的处境,问他看看能不能让马副市长接电话,直接在场的民工头儿沟通一下。
    曾荃让我等一会儿别挂电话,接着应该是跟马守节商量去了。半晌,耳筒里传来马守节中气十足的嗓音:“小杨,你们别担心,局面已经在我们完全控制之中,那个王八蛋想跟我谈判,可以,你千万想办法把他带出来,到外面就好解决他的问题了。”
    操他大爷的,是不是人一当官就变蠢,把别人都当猪头玩呢。我把手机一合,跟王老柄一摊双手说:“马爷愿意见你,不过要到外面去谈。你自己琢磨吧,是跟这儿死磕还是我舍命陪着你出去谈条件。”
    王老柄骂道:“孬种,就是他来这里被老子扣住同归于尽,俺还觉着冤呢。”我接过他的话头往下拽:“就是,何况你老兄还收着葛达裕的钱没机会花呢,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热炕头舍不得搁下呢。”
    他斜眼瞪着我,仿佛跟隔壁寡妇偷情被人逮了现行。我也不管他,兀自往下说:“其实昨天晚上你们在6号公馆的交易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之所以还由着你折腾,是相信你这人还是条仗义的汉子,不会拿这么多父老乡亲和弟兄们当枪使唤。我也知道你不想把事情做绝,我再给你指最后也是最好的一条路,你跟他们说我们已经和解,欠他们的工钱这个月一定结清,华驰聘大家继续在奥驰工程上干活按月结钱。我让武警和公安都不为难你,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出指定的地方,然后该干嘛干嘛,怎么样?”
    王老柄转动脑筋在紧张思考,一旁的矮个汉子急了:“柄哥,这位杨兄弟说的在理噢,你要出什么事我回家怎么跟姐交待。”情急之下暴露了俩人原来还是连襟关系。
    “葛达裕这小子也是拿你当枪使唤,你也不想想,他本来就是因为钱不够才耽误这个项目的正常开发,本来是他还欠着你们的钱,现在自己躲着不露面,挑着你们跟政府较劲儿。其实华驰也跟你们一样被他折腾,我们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在这里你死我活的犯傻。”
    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叹口气,松了扭着俞悦的手腕,不过另一只手依然抓住雷管的引线:“就按你说的办,你先让外面撤兵吧。不过我不会跟你走,我和他们一起出去一起散。”
    “你是真笨还是假笨呀,你要是想全身而退,就按我说的办,要不出不了亚运村地界儿你就得被拿下。这里的人也不要散我自有安排,你先让他们退开,排整齐了听我吩咐。”
    还没等王老柄发话,他那矮个小舅子已经按耐不住,开始吆喝众人说已经跟我们谈好条件,大家的工钱这个月就会解决,而且还会在奥驰工地上继续做活儿。当他们终于听话退出一块空地来,僵持的局面涣然冰散。
    我扯起嗓门说道:“各位乡亲听好了,今天本来是个高兴的日子,所以我们都不希望出现不愉快的事件。现在所有问题都解决好了,我还有个请求,让大家伙儿当今天奥驰中心重新动工仪式的嘉宾,一会儿我们有六百个气球就拜托大家给拿住了,主场人就是和王老柄大哥站一起的这个美女一吩咐,大家就给松手放掉。领导讲话时咱就可劲儿鼓掌,当然不会让大家伙白干,每人发50元劳务费,散会后还是找这个美女主持人领取吧。”
    在这帮子乡亲们兴奋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时,我眨巴着眼睛跟俞悦说:“你那些准备着给媒体发的红包,就只好给他们这些群众演员了。”
    俞悦这时已经放松下来,正用电话向曾荃汇报这边的新状况,听闻我这般说话便捣蒜般连连点头答应着。
    王老柄这时已经扎好外套隐藏好腰间的家伙,我看了一下手表,离活动正式开始还有四十来分钟,应该还没有媒体记者得知刚才这一出险剧。但王老柄的存在对现场来之不易的和谐气氛仍然是个巨大的变数和威胁,于是我跟他商量是不是等我把车开进来带他离开会比较妥当,此时这厮却有些像溺水者抓住的救命稻草对我言听计从。
    当我走出围墙大门,发现外面已经被武警围得水泄不通,公安则在外围疏导好奇围观的市民。一溜警灯闪烁的警车中间,曾荃陪着马守节等几个领导模样的家伙形成前敌指挥部的阵势,见我突然冒出来,几个武警枪口对着我大声予以喝止,马守节见状赶紧招呼他们放我过去。
    时间紧迫,我也没功夫跟他们细说,简明扼要微言大义以后,马守节夸了句干得漂亮,接着吩咐随从拿过来一只手枪上了膛递给我,我摆摆手回绝:“这玩意带着反而是惹祸的累赘。记者们该陆续到了,我的车一离开该撤的兵先撤吧。”说罢我到人行道上开出我的车来,这里的事情他们应该会处理得干干净净了,无论是刑事案件还是政治事件是官员们都不愿意粘上的麻烦,尤其是跟奥运有关。
    我把车开进活动现场,王老柄依然是万分警觉地挟持着俞悦走拢到车门边,我打开副驾车席的车门放他进来,在开车离去的瞬间俞悦殷切叮咛的那句话儿被车门关闭的气流带进了内:“杨尘,我等你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