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回市区的路上,李聪借故搭上我们的车。
    天色已暗,车窗玻璃返照出的路旁的灯火像是夜空繁星闪烁。这座城市尽管在急剧扩张,但四环、五环外仍旧是大片空旷的农田,其间穿插着像望京、回龙观、亦庄和天通苑这样容纳几十万人口的新兴居民小区。政府在市区的大规模市政开发推倒了大批古旧民居,其中包括不少有历史文化价值的四合院。很多被拆迁的居民都被安置在城郊的这些区域,再加上很多工作不久成家立业的年轻白领,到北京做形形色色生意的外地人,组合出混杂的生活圈子。
    由于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工薪族,每天照例得上下班,于是每天早晚的上下班高峰时候就会看到车流的壮观长龙,市民最常用的传统交通工具自行车在这样的距离已经失去使用的价值,于是自驾车和中巴成了主要的交通方式。只是当初市政规划时没有考虑到如此庞大规模的居民形成的交通压力,以至于有人形象地概括这些大型小区是一座座“睡城”——人们工作完一天赶二、三十公里路程回去睡个觉,第二天又往城里赶着上班,周而复始。
    “北京真像一个畸形膨胀的怪兽,把每个人都吸纳进高速旋转的漩涡之中,真正的逃离者能有几个人哦。”李聪微微叹息一声,若有所思地说。
    老傅接过话茬,“这个世界对女人来说就轻松多了,嫁对人就能保证基本的生活品质。男人就得辛苦打拼创家立业,男人累,所以才会去敲背;男人愁,所以才会去洗头;男人苦,所以经常才去赌;男人忙,所以经常上错床。”
    李聪扑哧一笑,“是不是做女人难,做男人更难呀?”老傅嘿嘿笑,“男人这辈子得确挺难的:找个漂亮女人吧,太操心,找个不漂亮的吧,又不甘心;会挣钱吧,怕你包二奶;不挣钱吧,又怕孩子断奶;不去应酬,怕被老板废了,去应酬吧,怕把老婆废了。还是杨尘聪明,干脆不娶老婆自己潇洒快活。”
    “老傅你自己一国两府,南宫北院的滋润着,就别老拿咱光棍说事儿。看人家曾荃那才叫生活,我等只不是活着而已。”我虚晃一枪转移话题,果然他俩中计,讨论起曾荃的家世问题。
    “我听人说曾荃的太太是个高干子女,常住在纽约长岛呢。”李聪的话引起了老傅的莫大兴趣,他探起头来询问说:“那应该是很高的高干家庭背景吧?好像曾荃对外讳莫如深呀。”
    “嗯,这个人城府太深……”我感觉李聪似乎欲言又止。
    把老傅送到西直门的成铭大厦,下车时他先向李聪道了别,然后交待我说曹正戎回美国大概几天后就返京,这几天就拜托我跟余阳刚多接触。我答应说好,反正闲人一个。看着老傅转身消失在大楼门厅之间,我转过头跟李聪说:“好像你有些事情了解得不少哦,要不找过地方再聊聊呀?”
    “听你安排罢,反正方向盘握在你手里哦。”听她应允,我便把车驶上北二环,不一会儿开到王府井附近的天伦王朝大酒店。在一楼车场停好车,穿过旋转门进入大堂,在滚动电梯上楼的时候李聪对我说:“你在北京可真是熟门熟路哦。”
    “那是当然,首都是俺家,别说它坏话。”我把她带到欧洲风情的咖啡廊,身着制服的女伺者翩然而至,把两份酒水单放到我们面前。李聪点了杯鲜橙汁,我则要了份卡布奇诺咖啡。在等饮料期间,李聪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红色的高领毛衣衬得她的脸色娇柔艳丽,胸部显得比我想象的要丰满得多。
    天伦王朝的中庭广场是亚洲酒店中最大的中庭广场,一直以其独特的文化艺术氛围而引人入胜。入口处有一组晶莹剔透的现代造型水景,光滑如缎的水幕从玻璃顶棚滚滚滑落,流入碧波池内;世界艺术雕塑和精巧的西方传统艺术摆饰品点缀在广场的四周。还有那欧洲风格的石亭酒吧、别致的大理石围栏、乐声悠扬的灯光舞台,营造出浓郁华贵典雅的氛围。
    李聪四下张望以番,饮品上来后,她用嘴轻轻吸了一口,像是经过了细细的品味,然后抬起头盯住我的眼睛:“你是不是常和姑娘们来这里谈情说爱呀?”
    “偶尔为之吧,这个地方老有不错的钢琴师演奏,还有环境和装潢让人觉得适宜,尤其女孩子会有安全感吧。”其实这个地方一度也是男人猎艳的热地,酒店附属的首都豪情夜总会曾经是北京最早红火的KTV夜场之一,有不少漂亮女孩儿伴唱伴舞。
    李聪挺直上身,双手捧着玻璃杯倚在餐桌上,身体的曲线起伏有致婀娜动人。“你这人有时候行为方式有些跟人不一样,怎么说呢?”她咬咬嘴唇,像是想了想,说:“还算是有意思的人罢。”
    我哑然一笑,这叫什么评价呀。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神情肃然地把话转到正题上,“报社有一个负责房地产行业报道的同事,跟我关系还不错,他在做一篇关于北京房价的调查报告,其中涉及到水天一阁开发过程中的违规问题。”
    如今房价已成为压在中国百姓头上的“新三座大山”之首。人们呼吁房价成本公开的同时,一系列问题也被提出:楼市的灰色成本知多少?潜伏于哪些环节?在权利寻租中呈现什么特点?多大程度上决定着房价的飙升?有些敏锐的记者开始深究内幕,看来李聪的同事应该是在水天一阁的操作过程中发现了黑金交易的可能。
    “有公章之处,就有滋生腐败的可能。”一个房地产项目从签定意向、选址试点直至销售,有数十道环节。除了熟知的国土、规划、建设等部门外,还需经过人防、消防、环保、地质勘探、园林、卫生防疫、交通、市政等职能部门的审批或备案。为了提高效率,开发商往往会以红包形式打点各个环节使之顺畅通达,这在业内已经是游戏规则。
    “那么是有发现曾荃行贿受贿的把柄么?”我问道。李聪摇摇头,垂下眼睫盯着手里的玻璃杯,不停地转动着折射出黄橙色的光晕。
    “这似乎不算什么罢,他告诉我背后还有更深的隐情。不过报社领导不让他继续往下调查,还给他换了个岗位,让他去机动记者部做调研了。”
    我哈哈一乐,“这不把人给废了么,俗话说当今有四闲:大款的媳妇、贪官的钱、和尚的JJ、调研员。”
    李聪却没笑,抬头白了我一眼,“人家跟你说正事,老是不正不经地打岔。要不是怕你不明不白卷进华驰的局里,我才懒得理会呢。”
    我收敛起嬉笑,“你那个同事打算怎么办,就此收手还是怎样?”
    “在他的位置也只能这样,听说上面有人给报社打了招呼。不过他跟我说因为积累了很多调查素材,不想浪费掉,就转给新华社的朋友了。”
    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埋头沉吟,一时间两人无话。只听得大堂一角悠雅的钢琴声若有若无荡漾在夜空。
    李聪的报社隶属于北京市,涉及到负面问题报道时会受到方方面面的掣肘,不像新华社做为国家通讯社,地方势力一般难以企及,还因为其分支机构遍布全国各地,内参专奏可以直接上达天听,可以对当地政府的违规行为形成监督和震慑。
    过了一会儿,李聪想起了什么来,“对了,黄主任在拼命讨好曾荃,可能是想弄些广告完成创收任务吧。可能要邀请曾荃参加他策划的中国地产精英高峰论坛,但曾荃好像不太感兴趣。”
    “我要是想在中国建一艘航母,也会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否则早会被人盯上要钱的揩油的和化缘的都会排着队找上门来。”我宽慰李聪说,“也许人家曾荃真的是雄图大略想在中国成就一番事业呢,至少民间的智慧、动力和效率要比国字头的企业来得强烈。但是他们苦于缺乏资源和资本,只能按潜规则和贪官妥协。其实他们每一步的发展也是在夹缝里求生存。”
    我想起有个同学在新华社内参编辑部,决定有时间联系一下了解些情况。打定主意,我开始把话题挪移到她上班的心情呀,平时都爱跟朋友都玩些什么呀等不着边际的事情上去。
    “你怎么还没谈男朋友呀,这么漂亮的姑娘照理说不应该耍单呀?”说话间我飞快地瞥她一眼,看见她白皙的脸颊似乎有些泛红。“毕业时他去了深圳的华为公司,现在被派到美国培训有快一年了。”她低声回答说,同时用右手无意思地在左面上轻轻划拉着。
    “哦,劳燕分飞。这个距离可是够遥远的呢,人生的变故往往在于不可把握的空间阻隔。他不很在乎你么?”
    “现在好像更在乎他的事业和前途吧,是不是男人都觉得只有发达了,女人就会像蜜糖一样往上粘呀?”
    我一时语塞,支吾着边想边说,“应该是大部分男人的想法吧。不过这应该是人类初始时就存在的状态。人刚从树上下来那会儿应该是女人的天堂,看看动物世界,其他哺乳动物像公狮子,公鹿,公孔雀,公鸡一般都是雄的漂亮,母系社会男人就是保镖和长工,每天累死累活就为了讨得山洞里女人欢心,直到男人中有智商比较高的开始琢磨,这样下去永远是当鸭的命,于是逃跑掉,自己搭起草棚打猎耕种,成为第一代房地产开发商兼业主,有了产业底气足了,女人就开始舔着脸上门求欢,他就开始挑女人的模样进行选美比赛,成为最早的部落首领,几代人传递下来,心眼好的首领就是尧、舜、禹、启他们成了楷模和圣君。美女大家都想要,于是强壮的雄性就互相厮杀,胜者为王可以占有更多的美女,于是杀人如麻血流成河,一代代暴君就这样诞生了。”
    李聪歪着脑袋瞅着我直乐,“这就是你的独门进化理论?我看可以申请诺贝尔生物奖去哦。”我嘿嘿笑着继续发挥,“按照弱肉强食的原则,手段越黑心眼越坏的人越有本事,好人一般都是面瓜被PK掉了,所谓干事业基本上是一帮子坏人互相过招,最后在场子里剩下来没有被干掉的就是成功人士。你说女人要是嫁男人是该挑好人还是该傍坏蛋呢?”
    “你这人就是鬼头鬼脑不想正事,按你这么说天下好女人就没得可嫁,只好学妙玉尼庵青灯老死一生?”李聪眨巴着眼睛看着我说。
    “那也不然,比如还有一些光明皎洁之士像屈原什么的,混不下去只好沉江自尽,这一类人不能嫁要不容易成寡妇。最好的是像范蠡那样的身携万金飘然一舟浪迹江湖。”
    “这也是不是你的人生理想哦?”她含着吸管,侧脸盯住我说。我哈哈大笑,“那我也得先找到越王勾践,还有美女西施才能施展雄图呀。”
    我伸手招呼服务生买单,付账后我们起身到停车场取出车开到大街上,发现外面竟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寂静无人迹,车灯映射着黝黑湿漉漉的路面。我低声问李聪:“是送你回家么?”她“嗯”了一声就再不吭气。
    车开到她的楼下,她没有马上下车,迟疑着似乎在等待什么。我一时间也有些惶然,按说要是提出来跟她上床可能不会遭断然拒绝,不过委婉的方式也未可知。女人时常是情绪化的动物,你永远也不可能了解她们脑袋里随时在转悠着无数瞬息变幻的主意。
    “那个秦子佳还跟你住在一起么?”我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是呀,不过她这会儿应该睡了。”她的回答倒使我如释重负,我暗自松了口气说:“我送你上楼吧,万一楼道里藏着坏蛋呢?”她轻轻回答说“也好罢。”
    我熄了车,偎着她走进暗黑的门廊,她柔顺地挽着我的手臂往上爬楼梯,我能闻见她身上沁人心脾的馨香气息。到了五层,在房间门口停下来,她细细索索地从包里翻出钥匙差到锁孔里,转过头看着我,“其实子佳姐这些日子都在男朋友那里住,我刚才骗你来着。要不要进来坐坐?”
    黑暗中她的眼眸闪着亮光,我迟疑了一下,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肩,“今天就不啦,哪天我们再聚吧。”
    “嗯,那就晚安!”她的低语如同小猫般柔顺,手里的钥匙转动一圈打开房门,闪身进去随即掩上。听着“卡塔”的门锁落扣,我也转身下楼,伴着皮鞋在水泥台阶上囊囊的声音依次而下,再次穿过雨幕行驶在空茫的夜的街市上,仔细聆听着车轮在路面上摩擦发出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