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江山如此多娇

    等我快马加鞭地赶到梧桐巷的时候,我才知道事情远比我想像的还要严重。
    巷口已经挤满了人群,却被衙役用哨棒阻拦进不去巷子,巷子里密麻麻地布满了捕快,甚至还有一队穿著软甲手持长刀盾牌的兵士。
    衙役手中的火把将夜空照得通亮,连宝大祥周围屋顶上的弓箭手都照得一清二楚,在宝大祥正门的大墙下一溜跪著十几号人正哭爹喊娘地嚎叫著,里面霍然就有杭州店的那个老掌柜,几个捕快正骂骂咧咧地对他拳打脚踢,打得老人家口鼻中鲜血直流。
    这一切都显示出这绝不是一般的缉捕行动,杭州府和杭州卫两家竟然联合起来行动,我知道那是对付大盗巨寇、江湖帮会乃至反贼的通常做法。
    “宝大祥究竟犯了什麽事,要如此兴师动众!”
    我心中惊疑不定。可惜屋顶上的弓箭手让我打消了上去一查究竟的企图,我便弄不清宝大祥院子里眼下到底发生了什麽,而那些围观的人们虽是唧唧喳喳地议论不休,却是说什麽都有,显然大家也是在胡乱猜测。
    宝亭呢?她现在安全吗?宝大祥的总舵是不是也遭到同样的命运?我心急如焚,我这才明白宝亭在我心中的地位,她几乎是用一双眼睛就征服了我:“师父当初是不是也是这样败给了鹿灵犀呢?”
    这念头只是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现在已经没有心情来探讨我与宝亭究竟是谁征服了谁。目光焦急地四处逡巡寻找著李之扬的身影,他是杭州府负责刑名的判官,这麽大的行动肯定是要参加的。
    解雨并不知道宝亭的来历,一边一脸好奇地往前凑,一边嚷道:“造反吗?是有人要造反吗?”
    看她的脑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气得我使劲拍了她一巴掌,骂道:“胡说什麽!造反?造你个头呀!”
    解雨看我一脸愠色似乎明白了什麽,小声道:“难道…殷姐姐是宝大祥的人?”
    我没理她,找了半天并没有看到李之扬的影子,我心中愈发不安,心中暗忖:“难道官府已经知道宝大祥的总舵在杭州不成?”
    我并不知道宝大祥的总舵到底在什麽地方,和宝亭初次见面的时候,她是用了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把我送到了那里,不过我在去太湖之前曾经来杭给宝大祥送过二十万两银子,那次殷大姑娘和她丈夫亲自把我接到了宝大祥在大井巷的一处别院,我便知道宝大祥竟然在杭州有多处基业,显然行得是狡兔三窟之计。
    “殷老爷子真是深谋远虑呀!”
    从人群中挤出来,我带著解雨直奔大井巷。本来想瞒著解雨,可转念一想,万一需要人手的时候,我身边连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也不成;解雨虽然口口声声地骂我淫贼,身世来历又扑朔迷离,可我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也还算听话,有这麽个人总比没有强上百倍。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我该笼络一批人了,我还要在江湖待上一段时日,就算以後退出江湖,说不准也会发生像今晚宝大祥这样的意外。
    离大井巷还有一段距离,我知道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大井巷毗邻的清河坊本是城里最热闹的所在,此刻却显得冷冷清清,因为人们都聚在了与大井巷相交的河坊街口,和梧桐巷那里一样,围观者和执法者将街口堵得水不通。
    “…汝一判官,有何权力革我功名?”
    我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张著手臂拦在别院大门口的文弱书生,正是殷家的大姑爷柳澹之,而他对面的则是我急於找到的李之扬,在火把掩映下,柳澹之竟发出一种凛然之气。
    咦?我这连襟还真有些胆气呢。我不禁一愣,那个和我说话都有些脸红的书生此刻竟然挺身而出,面对二三百号捕快军士竟然毫不示弱。
    李之扬眼中闪过一丝恼意,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发作,大明最重学子,柳澹之好歹也是个举人,只有提学革了他的功名才能治他的罪,他一努嘴,示意两个衙役将柳澹之拖开,朗声道:“殷家勾结盗匪,买私贩私,柳兄是读书人,应分辨是非,大义灭亲才是!”
    李之扬话音一落,围观的人群便发出了“原来如此!”“无奸不商啊!”的嗡嗡议论声。
    柳澹之毕竟力弱,几下便被衙役架开,他一边挣扎一边叫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殷家诗书礼仪传家,本本分分做生意,何来勾结盗匪,何用买私贩私?!冤枉!冤——枉!怨…”他声音如杜鹃泣血,极是凄厉,喊到後来,嗓子竟然喊哑了,只“荷荷”的却喊不出声来。
    李之扬不理他,一挥手,低喝了一声“搜!”
    身後三四十个兵士一拥而上,进了别院,里面顿时传来女人小孩的惊叫声。
    听到李之扬的话我心头一震,我蓦地想起我交给宝亭的那些从十二连环坞手里得来的珠宝:“难道是这些珠宝出了问题?”我心中惴惴,若是那样,我可真就万死莫辞了。
    看到不时有衣衫不整的人被拉出门来按倒在墙根,我真怕宝亭也要受到这样的侮辱,冲动间我伸手摸出了苏州府的腰牌,刚想分开前面的人群,却觉得身後有人似乎在奋力向我靠近,然後一双素手从我身後探出,紧紧抱住了我的胳膊。
    “不要去!”
    虽然那娇嫩的声音里带著几分惊恐,可我一下子就听出那是宝亭,一瞬间我心中有种翻江倒海似地喜悦,转头看去,就在我的身後,一个少女半个身子已经靠在了我的身上,正是我牵挂的宝亭。
    “你…终於来了。”可能是看到我眼中的喜悦,让宝亭惶恐紧张的情绪稍稍松懈下来,身子一下子像脱了力一般软在了我的臂弯。
    我半拉半抱和宝亭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解雨倒也乖巧,一言不发地跟在後面。
    到了一处僻静所在,宝亭似乎才渐渐有了力气,想从我怀里挣开,却被我死死搂住,她迟疑了一下便安静下来,瞥了一眼解雨,见解雨知趣地躲在老远,一行热泪不由自主从乌亮的眸子中流了出来,颤抖道:“大哥,扬州那边…出事了。”
    “不是那批珠宝?”我心中顿时松了口气,心思也活泼起来,扬州店只是一个分号,想找托词把总舵撇清也容易,相应的打点起来也好做手脚,虽然杭州这里弄得这般大张旗鼓的。
    “也是珠宝。”宝亭被我抱上了马,伏在我怀里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讲出了事件的原委,等到了悦来客栈我已经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扬州店掌柜李大功的小舅子杨喜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批廉价的珠宝,李大功忧心生意,见有丰厚的利润,一时建功心切,竟不加雕琢便拿出来售卖,不成想被人认出了来历,扬州店就在我和宝亭离开後的第六天被府衙查抄了,李大功还算机灵,用半生积蓄贿赂了一个捕快偷放了他的一个远房侄子。
    那小夥子倒是个忠心之人,连夜诳u杭州把消息传到,竟比扬州府给杭州府的通告还快,让宝大祥争取到了宝贵的几个时辰,殷老太爷当即做主自己留守,而让殷家老太太带著自己的几房妾室、女儿、儿子出走福建,去投奔娘家。
    倒是大女婿柳澹之自告奋勇陪老太爷留下来,被老太爷派到别院等官府的人,而宝亭心里牵挂著我,也易容留了下来。
    “杨喜从哪里得到的珠宝?是谁发现了那些珠宝的来历?又是谁告的官呢?”
    宝亭一问三不知,於是隋礼和他手里那批十二连环坞的珠宝最先出现在我的脑海,可转念就被我否了,隋礼是个异常现实的人,他把“良禽择木而栖”诠释得淋漓尽致,在对慕容世家的实力心中还抱有疑虑的前提下,他不太可能献出那批珠宝。
    “难道是霁月斋在搞鬼?”
    宝亭迟疑了一下,摇摇头:“霁月斋虽然是竞争对手,可它已经占了上风,没有必要使出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这种告密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不仅同行鄙夷,恐怕在官场上也不会再吃得开了,谁都要防你一手了。”
    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盘算著问题所在和如何来解救宝大祥,其实我心里清楚,杭州、扬州两府这麽雷厉风行,若不是後面有人推动的话,十有八九是看中了宝大祥手里的银子,只要银子使足了,天大的事也能兜下来,何况宝大祥这点小事,说句开脱的话,不就是不小心收了赃物吗?大不了是个失察之罪。
    怕就怕两府并不知道宝大祥已经陷入了资金危机,狮子开大口,喊出一个天价来,宝大祥恐怕就得砸锅卖铁了,那样宝大祥的牌子也就彻底断送了。
    恨只恨我手中也没有了现钱,实在不行,恐怕我真得把师父留下来的那些田产卖上一卖了。
    一旁的解雨突然变得懂事起来,看宝亭的样子怕是水米未进,便吩咐店家熬了碗鲜虾粟米羹,又要了几样开胃的咸菜,搂著宝亭的肩膀道:“殷姐姐,奶吃点东西吧,奶若是饿坏了身子,我怕那淫…他也要急死了。”
    “奶总算说了点人话。”
    看到解雨如此细心,心中倒有些感激,在我和解雨左劝右劝下,宝亭勉强吃了几口,抬起有些红肿的俏眼问我:“大哥,现在该怎麽办呀?”
    我知道因为杭州府前些日子大换血,宝大祥在杭州官府的关系几乎全部断了,宝亭心里便没有了底,有心开导她,便笑道:“奶忘了大哥可是做过杭州府巡检司的副巡检的吗?杭州府负责刑名的判官李之扬是奶大哥的朋友,他现在正在大井巷,等过个把时辰,大哥我去他家里问个清楚!”
    又嘿嘿笑了两声:“那帮狗官不就是想赚点银子吗?别的没有,要银子咱还拿的出!”
    宝亭听我说得轻松,脸色也轻松了许多:“大哥,你…也是官哩。”
    她眼中掠过一丝笑意,抬眼怔怔望了我半晌,把头一垂,身子缓缓倒进我的怀中:“一切听大哥做主。”
    虽然易了容,可她那对彷佛是夜空里灿烂星辰的一双眸子似乎让那张平凡的脸活了起来,在那上面我看出了感激之外的某些东西,一股如兰似麝的馥郁体香从她的脖颈处散发出来,熏得我暂时忘掉了眼前发生的一切,陶醉在她的温存中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静静地站著而宝亭则静静地偎在我怀里,还是旁边的解雨重重的一咳惊醒了我们,她一脸不豫地道:“想卿卿我我是不是换个时间地点呀!”
    看她的模样,似乎她才是宝大祥的少东家。
    “是该去李之扬那儿了。”我看看外面似乎已是二更时分,便叮嘱解雨照顾好宝亭,投身到茫茫夜色中。
    在李之扬的家里没有找到他,我心中的不安便急剧地扩大,等赶到府衙的时候,李之扬正在连夜突审杭州号的老掌柜张金。
    “老弟,哪阵香风把你吹来了?”李之扬诧异地问道,清的脸上满是倦意;而我则满面春风地和旁边几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捕快打著招呼。
    “怎麽,没事就不能登你兆清兄的宝殿呀?”
    我笑道,想起问宝大祥的案子也要师出有名,便道:“家舅母在宝大祥订做了两样首饰,本想过来拿一下,到地头却发现宝大祥竟然被人查封了,这是怎麽一回事呀?!”
    李之扬是个聪明人,愣了片刻马上醒悟过来,忙把我拉到一旁,小声道:“老弟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宝大祥的说客?”又有些狐疑:“你消息可真快!不会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吧?”
    “你明火执仗的,我就是不想知道也不成呀!”
    我先打消李之扬的疑虑,又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家舅母与宝大祥有些渊源,我便过来打探一二。”我终究要娶宝亭,宝大祥自然和师母沾亲带故了。
    “老弟,若你和宝大祥不是血亲,我劝你别插手这案子了。”
    李之扬皱眉道:“宝大祥勾结盗匪,买私贩私,证据确凿,铁案如山,况且浙江布政使丁大人有令要严究,想翻案实在太难了。”
    我心中一惊,原来我也料到这案子背後定是有人在推动,想不到竟是一省的最高首长,对这位丁聪丁大人我素有耳闻,他不仅为人刻薄寡恩,而且沽名钓誉,想打通他的关节并不是光用银子就可以说话的。
    “证据确凿,铁案如山…”我沈吟道。
    “是铁证。”
    李之扬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是否给我透露一些内部消息,最後还是一咬牙道:“在扬州、杭州都查到了失窃报官的珠宝,甚至还有走私的帐目。”
    说著他好心劝我道:“老弟,赶快和宝大祥撇清关系吧,扯上它对你前程不利。”
    望著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那些捕快,我知道在这种场合下李之扬把话说到这份上也算尽了朋友之谊。
    出了府衙,没走多远,就觉得有人跟踪,借著转弯之际,我往後观察了一番,便发现一个穿著一身夜行衣的矮小汉子正鬼鬼祟祟地跟在我的後面。
    我虽然在杭州巡检司的时间只有两个时辰,可绝大多数的捕快我都见过,淫贼需要一双锐利的眼睛,我自然看得出这矮汉并不是我见过的那些捕快中的一个;而那些吃官家饭的就算是换了便衣,似乎也能从他们身上嗅出一股优越感来,与这矮汉的猥亵显然大有分别。
    由此我把李之扬排除在外,他不会未卜先知,料不到我这麽晚了还来找他,自然也就不会预先安排人手来跟踪我,倒是另一种可能越发让我为宝亭担心。
    “难道是丁聪暗中安排人手监视杭州府的行动,看看究竟有谁与宝大祥有牵连不成?”
    我知道摆脱跟踪很容易,可他若真是丁聪的人马,就很容易从李之扬那里得到我的资料,当然李之扬八面玲珑,自然会把事情圆得滴水不漏——如果他还把我当作朋友的话。
    於是我没有立刻回悦来客栈,相反倒是怡然自得地溜达到西子湖边,雇了一艘花艇,唤来两个湖妓,欣赏起三潭映月的美景来了。
    直到日上三竿,我才回到悦来。宝亭和解雨显然是一夜未阖眼,见我进屋,解雨俏脸一板,满脸不豫道:“姓王的,你跑到哪里去了!殷姐姐和我都急死了!”
    “急什麽!”我瞪了她一眼,转眼看宝亭,她原本明亮的眸子已经黯淡了许多,却满是希翼,显然是希望我这一晚不归让事情有了转机。
    我顿起怜惜,手按住她的肩头,才发现她的身子竟然在微微地发抖。
    “宝亭,事情比我想像的还要严重。”
    我不想隐瞒事情的真相,她能管理起宝大祥一大家子的业务,想来心理不会像她的外表那般柔弱。
    “丁聪一手推动此案,而宝大祥又有多样不利的证据落在了官府手里,想翻案要费一番苦功夫了。”
    我望著宝亭:“而且我估计,即便翻了案,宝大祥恐怕也很难再继续经营下去了。”
    “人比什麽都重要!”听我话里还有一线希望,宝亭精神一松,身子一歪,竟然昏了过去。
    “你这个淫贼,把你的葬手拿开!”见我摸了一下宝亭脖颈的脉搏,又探上了她的心口,解雨忍不住一把把我的手拨开,自己拉过宝亭的胳膊,诊了会儿脉,回头白了我一眼,道:“没事啦,殷姐姐只是心力憔悴而已,养两天就好了。”
    看到她纯熟的动作,我蓦地想起她给沈希仪开的那张方子。
    “解雨的出身定然与医术有关。”我心中暗忖,可惜医术武学极多相通之处,十大门派中有五六家在医学上颇有造诣,不仅像隐湖、少林等白道心存慈悲,为救死扶伤精研医术;就连慕容世家、唐门、离别山庄这样的黑道门派也因为争霸需要医术做保障,对医术也是极为重视,门里都有医术高手。
    “宝亭是少爷未过门的媳妇,奶未免太紧张了吧?”
    “你倒是个厚脸皮,”她不屑道:“你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八字还没一瞥呢!”
    我不再理她,喊进店小二,便让解雨开方子,等小二抓回了药,我已经写好了给桂萼、方献夫的两封信。
    “为什麽要我去?!”解雨一脸的不满。
    我正色道:“解姑娘,这两封信关系宝大祥和宝亭的身家性命,如果奶那声“殷姐姐”叫得还有些情分的话,我希望奶能去一趟南京,桂、方二位大人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一定会好好照拂奶的。”
    看到我严肃的表情,解雨出乎寻常地陷入了深思,半晌才道:“那…你不怕我乘隙离开?”
    “奶会吗?”我微微一笑:“应天府一去一回,昼夜兼程三日足矣,我就在悦来等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