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咦,又弱一个
作品:《春秋小领主》 郑简公一向信任子产的智慧,听了这话大惊失色,问:“卿何出此言?”
子产悠然回答:“我听说伍举来到郑国,赶紧去打听了一下军情——晋国副帅韩起撤到了宋国,下军将范鞅独力难支,干脆把军队撤离了郢都,现在范鞅的军队驻扎在云梦泽附近,背kao长江,期望能到的晋国水军的接应。如此一来,他们根本无法起到监控楚军的作用。
另外,据倭国边界的守将飞马来报,公子围亲率五百辆战车、三千名甲士驻扎在郑国的边界——楚人这是被晋人打怕了,他们不敢直接挑战晋国,但对于我们这些小国,则无所顾忌了——毕竟盟会还未举行。我们都还没有盟誓。楚军驻扎在我们边境,等于切断了我们与楚国境内进军的联系,一旦见我们防备松弛,楚军便会立即杀将进来。到那时日,我恐你我君臣皆为阶下之囚了。”
郑简公吓得脸色刷白,迟疑地对子产说:“你不是说楚国已被晋国打怕了吗?他们突然进攻我们,难道不怕晋人找他们麻烦?”
子产回答:“楚军取郑。等于切断了晋军回国的路线,此后,晋人要么依仗水路补给,要么从国内调兵前来救郑,但现在元帅正在代国鏖战,晋国国内军制改革后,诸将尚未熟悉新的指挥方式,悍然调兵,恐怕数月都难以实现。
最重要的是,元帅本人从代国无法拖身,现在指挥大军的是副帅韩起,而韩起嘛,咱们能指望他来带领我们战胜强楚?因此,最后晋人恐怕不得不与楚国沟通,以便让楚人放出一条道路,任范鞅回国。如此一来,楚君既没有过度触犯晋国,又把你我君臣囚于阶下,等于把战线重新推进到了郑国以北,而我们郑国此后,恐怕不得不再度过‘朝晋暮楚’的生活了。”
郑简公浑身直哆嗦:“还等什么,赶紧,请公孙侨设法周旋,千万不能让楚军进来。快,通知晋国国内,要求救援,救援啊!”
子产微笑:“君上无忧。还没到那么危急的时候——我自有安排。”
转眼到了迎亲那天,公子围驾起战车,率领军队,浩浩荡荡直奔郑国都城而来。子产紧闭新郑城门,在城墙见楚国的军队杀气腾腾而来,不禁暗暗心惊。忙将游吉、子羽等人叫来吩咐道:“子大叔(游吉),你去命令关闭城门,请老大人罕虎(执政)出面,让公孙黑、子皙等豪族率领家丁,登上城墙,配合军队,严阵以待。
子羽你出城去,告诉楚国的人:我们郑国城市狭小,容不下这么多迎亲的队伍,请你们在外面搭建台子,举行婚礼仪式。”
子羽走出城去,将子产这番话复述一遍。公子围铁青着脸,手握剑把,眼睛向城墙上扫来扫去。楚国太宰、曾经的晋国逃臣伯州犁上前呵斥子羽:“岂有此理!婚礼乃是大事,岂能在野外草草举行?你们不让我楚君进城,岂不让天下人笑话我们楚国的地位不如你们郑国尊贵吗?
寡君离开楚国时。还特意到祖庙祭告祖先,要风风光光地迎娶夫人,你们这样做不是让寡君犯下欺祖之罪吗?”
子羽也不客气,直言不讳地说:“我们的国家小,这样加紧防范不算错;但如果因为国家小,希望仰赖大国,而对大国不加防备,大国要怎样就怎样,那才是我们小国的灾难呢。
郑国同你们楚国联姻,本想依kao你们大国来保护我们小国,但如果你们包藏祸心来图谋我们,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说话间,公子围(楚灵公)眺望城墙,发觉墙上战旗飘飘,长戈林立。墙垛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士兵,太阳一照,士兵的盔甲熠熠闪光。公子围眼珠转动了一下,铁青的脸忽然挤出一丝笑容道:“我是来高高兴兴迎亲的,岂能做出那样的勾当。士兵们可以停留在城外,但我身为楚国的令尹,乃是百官之首,必须进城迎亲。为了消除贵国的误会,我和司马伍举带领二十名随从入城,何如?”。
子羽笑道:“如此甚好,国相已经吩咐了,请你们入城的时候,将你们的箭袋朝下携带,好使敝国君放心。”
公子围干笑道:“好,好!如君所请。就垂囊而入(箭袋朝下携带)吧。”
于是,公子围乖乖的以楚令尹的身份进入新郑,迎娶了公孙段的女儿,一场硝烟转瞬消失。
易水上游,南岸,赵武徜翔在一座城市的废墟里,身后跟着一大群追随者,有上军将中行吴;晋国大夫程许;赵武家臣、郑国逃亡者侯晋、乐成、羽颉,以及家臣齐策、东郭离、吴熏、隗无用等等。还有齐国派来的使者高廌,燕国使者孙政。
让赵武徘徊的这片废墟原来是晋国的始兴地,周成王“桐叶封国”时,晋国先祖封于此,故命名为唐城(即北唐国,是晋国最早的都城)。后来晋人辗转向南迁都,逐步南迁至现在的新田,并改国名位晋。这才有了现在的强晋。
晋国南迁之后,最初这块土地并未废弃,曾被转封偃氏,但本地遥处于北方,随着代人与诸胡依次南迁,这片土地与附近的唐国旧土逆畤(音zhi),一块被废弃了。也因此,原本被称为唐水的大河。现在被称为易水——因为它流经了临易。
按照晋国与燕国的秘密协议,这片易水上游的土地,今后要划归燕国——连同附近被废弃的“逆畤”。赵武这次走在唐城的废墟里,等于与燕国进行交割。旁边的燕臣东张西望,显然对这片土地很满意。
此地气候寒冷,但燕国大多数地方气候比这里还要寒冷;此地曾经是胡人游牧的乐园,但现在,当地胡人首领正吐着舌头跟在赵武身后,只要赵武稍给一个颜色,他们便冲上前去吠叫。
这片地方前通灵丘,后通博野;顺水下行是临易。实在是燕国必守之地——现代,这片土地名叫“保定”。保定保定,保护燕地安定也。
“沧海桑田啊”,赵武感慨:“谁能想到,曾经的晋国起源之地,现在变得如此荒芜。”
如果不是春秋,晋国君臣也许不会同一割让祖地;如果不是晋国如今君权衰微,也许晋平公会表示一下异议。但现在,面对赵武突然呈现的代国之地,晋国君臣一起对赵武的割让行为沉默了。
代国之地虽然人烟稀少,但它依然包含一个河北。以前的晋国晋国赵武不断扩张,但它毕竟只是一个山西。赵武突然将等同于本国国土面积的代国当作战利品,向国君献俘……还特地加上一个河间。这下子,谁还有话说?
晋国现在很强大,几乎处于国运与霸业的顶点,它获得代国的时机不像战国时的赵国,已陷入撑死挣扎状态。这样一个晋国,会比赵国更能发挥代国的粮仓作用。
于是,晋国君臣都被赵武拿出的巨大馅饼砸晕了,浑不在意废唐城与逆畤的割让。
赵武的感慨让中行吴有点不耐烦,世代武士出身的中行吴不擅长悲秋伤春,他恼怒的cha嘴:“齐国人前进到了哪里,燕国人准备好了吗?”
齐国使者高廌赶忙回答:“寡君已渡过黄河,目前正进入博野。寡君期待在博野与元帅汇合,一起前往临易。”
中行吴刚才问燕国使者的话,有点泄底。什么叫“燕国人准备好了吗”,难道燕国与晋国有勾结?
燕国使者孙政(公孙政)急忙掩饰:“我燕国已有君主,寡君已遣使者静候在临易城,等待犒赏上国大军。”
燕国有君主了,齐国人这是第一次知道,燕国君主什么时候登位的,燕国人没说——这就是所谓的“春秋笔法”。因为词汇量太少,所以故意把某些事实省略。
“燕国合适有君?我齐国怎么不清楚?”高廌质问。
你们燕国人是我们的附庸,新君登位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你们眼里还有宗主的存在吗?
孙政一翻眼睛,答:“我燕国自八十余年前便于中国不通贡奉,这八十余年来齐国并未干涉我燕国的君位承继……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寡君正等候在临易。自当与贵国君主会盟。”
燕国君位继承,这是君主与君主之间的事,你一个齐国小小大夫,惊讶什么?一边去。
高廌可不是“小小大夫”,齐国四大家族正把持国内一切权力,而高廌则是高氏家族能说的上话的人。听到燕国大夫小看自己,高廌冷笑着回答:“燕事若成,不是小子的功劳;若败,皆吾所赐也。”
你敢瞧不起我?嘿嘿,燕国新君继位这件事,如果被我国承认,那不是我的功劳。但我不能成事,难道不能败事?我败事有余啊我,一定把你这事搅黄了!
孙政翻了个白眼——你能搅黄这事?这事跟霸之国已经沟通好了,你若能败了晋国霸业,那如今你怎么想跟屁虫一样,尾随在晋国身后?
两人还想争吵下去,赵武幽幽一声叹息:“楚国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
赵武说的是楚人,实际上在骂齐国人——好好地,来我嘴边抢食。一个大夫也敢在我面前打嘴仗,看来最近收拾齐国人少了——补上!
高廌年轻气盛,听到赵武这句谩骂,愣住了,正琢磨这话的意味,赵武把话引开了,他说:“最近楚人蠢蠢欲动,借助求聘郑国的事,竟然私自出兵郑国,是可忍,孰不可忍?
燕国的事情,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君位继承不过是燕国的家务事,宗主国何曾有权力废立君主?如果宗主有这个权力,我会把天下一半诸侯,换成我喜欢的……”
赵武的话让燕国大臣喜上眉梢,齐国高廌却从赵武的话里听出点阴森森的味道,猛然间,他想起眼前的这位执政,曾经打的齐国喘不过气来,还曾很没有礼貌的追杀齐人最敬佩的武勇君主齐庄公——也就是哪位“齐国第一jian夫”。如今此人是天下权力最大的人,虽然说话细声细语,但他一发怒,不说流血千里,至少要流血百步。
高廌打了个哆嗦,垂下头来,拱手倾听。赵武继续说:“身为炎黄一份子,我更看重于打服南方蛮夷,将他们的试探坚决顶回去。在炎黄这面大旗下,在尊王攘夷的目标下,燕国的事,小事而已。请转告齐军,快快安定燕国,然后,我们与燕国新君一起南下,会盟楚国。”
高廌拱手:“谨遵命!”
望着高廌远去的背影,曾经的齐人齐策深深绝望,他叹息:“齐人!齐人!管仲的国度,(齐)桓公的故土,怎么会这样?为一只鸡发动政变就不说了吧……四卿的继承人,竟然以‘败事有余’而自矜。”
齐人驱逐庆氏的政变,不是因为最广大人民群众生活的水深火热当中,诸卿基于义愤才决定为民除害的,只是为了一只鸡。齐景公借口庆氏削减诸卿的工作午餐,从原先两只鸡的定量削减到一只鸡。为了这只减少的鸡,诸卿发动了政变——这是一场“一只鸡引起的政变”。
昔日的老霸主,诸卿沦落到为一只鸡而奋起抗争,管仲如若复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岂能低估圣人的作用?”齐策的话引起诸人的共鸣,大家都默默点头。赵武闲闲cha嘴:“齐国不是无人,还有一位晏婴。原本在我晋国的霸权下,晏婴只要稍稍装作迟钝,燕国就是我们的(附庸)了,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就这么一位齐人站出来,打乱了我们的计划,也改变了整个齐国的战略格局。”
赵武说完,感慨:“齐景公一直是傀儡,起初受制于崔杼,后来受制于庆封,现在依然被四卿挟持,然而,就这样一位垂垂老国,它的用人机制还是正常的,贤能的人不是受到压制,反而能上来影响国策,看来,齐国还能维持昌盛数百年。”
赵武这里依旧说的是“阶层板结”问题。齐国四大家族把持权力,但晏婴这个四大家族之外的人却能执掌国政,说明齐国还是存在公平机制的,这样一个公平竞争的国度,虽然存在种种弊病,很不伟光正,但它依然能保持一流大国的地位,并持续很久。
那么,为了稳定晋国的东方,还是不要轻易挑起争端的好。
也许,这就是晏婴与赵武争夺燕国的目的。
齐策凑趣:“哦,与齐人相比,楚人权力阶层固化的更厉害,所以,楚人必定在齐人之前亡国……主,不用忧心楚人,公子围篡位,正心中惶惶不安,待元帅大军一到,楚君必然束手。”
齐策其实想说的是:原本大好的局面,都被副帅韩起给折腾坏了。明明晋国人可以咄咄逼人的待在郢都城下,监控楚人的动作,但韩起却胆怯了,以至于楚人失控,开始想摆拖扼住喉咙的手臂。
赵武点点头,表示赞同齐策的分析,转而向燕国使者孙政说:“回去告诉你们燕君,赶紧把齐人搞定,然后收拾行装与我一同南下,会盟天下。”
孙政拱手:“寡君派我来,就是告诉元帅,计划一切顺利,齐人已经把简公留在河间,大军孤身而上,准备到临易接受我们燕国馈赠的礼物——嗤,齐人为一只鸡能发动政变,我们燕国馈赠齐国的礼物,能买好多鸡啊,齐人怎能不动心?”
众人皆大笑。
于是,齐国默认了燕国君位的传承,“燕前简公”无奈转回齐国,此后,在齐国安度晚年的燕简公很愤怒,他便以“简”为姓,借此羞辱齐国与燕国——从此,他成为中国简姓始祖。
好在燕公子离——也就是燕悼公,还有愧疚感,他送回了父亲的姬妾,并源源不断地供养父亲,由此,简姓逐渐发展,成为齐国大姓。
众人笑完,赵武指点着附近的土地:“依据协议,易水上游五百里的土地,归燕国所有了。嗯嗯,这里也没什么人烟,所以如今也算是交接仪式,请燕国接受吧。”
孙政跪倒在地,等候晋人呈上易水上游五百里的土地,再鞠躬致谢……
转送土地自有一套仪式,这套仪式本来该有晋国国君主持,以显示这是“国家授予”行为,但赵武不知情,在场的晋国诸卿不在意,燕国人只想把东西抓到手,于是,仪式就这样草率举行了……
仪式结束后,燕国使者赶紧返回燕都,等他回来的时候,会带来大批行政人员,或者小领主——就这样,燕悼公借助一片新增的五百里土地,封赏倾向自己的大臣,由此站位了脚跟。
至于赵武,在仪式结束后,他挥军慢悠悠的向博野走去,路上,白狄使者在隗无用的引荐下求见赵武,打算敬献礼物以求归附,但因为赵武无心于此,他让隗无用暂且替他招待白狄人的使者,自己带着游山玩水的心情,边走边玩地走入博野。
现在已经到了夏季,晋国已经进入夏收。但代地麦穗还没有黄。赵武在麦香浓郁的夏日进入齐军营地,迎接他的是齐国正卿鲍国与栾灶。
齐国司马栾灶与赵武并不熟,赵武追杀齐庄公的时候,栾氏逃人提前护送齐庄公逃遁,因此双方并未照面。栾灶倒是竭力显示与赵武的熟识,一见赵武,便唉声叹气的说:“咦,又弱一个(意为:又死了一个;或,又一个人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