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棋逢敌手万步落

作品:《枭雄赋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站在痛苦之外,规劝受苦的人,是件很容易的事。
    萧云静静地站在古老民居门前,负手而立,不理会来来往往的过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凝视着民居大门上方的牌匾怔怔出神,身体仿佛被冰封了般,动也不动,只有那河风徐徐吹来,掠起他衣服的一角。
    院门深锁,杳无人烟。
    劝说朋友,话不必说尽,只要其心领神会,便当止住,否则就是啰嗦。
    这好比做文章,不要太显,诡文而谲谏,寓言以讽喻,点景以生情,意味更见深长。
    苏楠躲在阴凉伞下,看着那个萧瑟背影,并没有刻意去安慰什么,只是缓步走到他身边,雪白柔荑伸到他太阳穴处,轻轻地帮他揉着,柔声道:“不要想得太入神了,把神经绷得太紧,容易焦躁不安的。听话,把眼睛闭上,放松。”
    萧云挤出一个笑脸,闭上了眼睛,全身心处在瞑想状态,享受着她此刻的万种柔情。
    他前她后,这个姿势颇为暧昧,她的幽幽体香沁入鼻腔,惹人销魂。
    “啊!”苏楠忽然低呼一声。
    “怎么了?”萧云倏然睁眼,如鹰隼般锐利。
    苏楠指着那个牌匾,惊讶道:“这里原来叫五柳居呀?”
    呼,这妮子喜欢大惊小怪,没病也被吓出病来,萧云松了一口气,再次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了下来,扬起一个浅浅弧度,轻声道:“我刚才就是看着这个名字发呆,乍一看,还以为到了陶渊明的故居。”
    苏楠巧笑嫣然,轻声道:“要是这样,陶渊明还要从江西九江千里迢迢举家搬过来,岂不是很辛苦?这民居,应该是根据旁边这五棵柳树命名的吧。‘门前五柳絮,何时归迟暮?’你妈妈住的这间民宅,倒是很有诗情画意。”
    “就是不知里面的情况怎样。”萧云四处张望着,祈求有什么法子可以进去。
    “啊!”苏楠又是倏然惊呼一声,唉,这妮子无可救药了,总是一惊一乍的,全然不理萧云的白眼,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指着牌匾的一角,兴奋道, “萧云,你快看那个落款,竟然是董必武老先生!”
    萧云点了点头,看向牌匾,轻声道:“我就是奇怪这点。”
    “你妈妈一定是出生在家世显赫的豪门。”苏楠脸色有些黯然,距离感油然而生。
    “不是的。”萧云摇摇头,掏出一根烟来,却不急着点燃,“我妈妈是由罗妈抚养长大,她小时候生活在一个贫困的小村庄,后来78年恢复高考之后,她考上了宁州大学,罗妈就陪着她来到宁州,住进了这里。”
    苏楠听见这番话,心情竟然平复了不少,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会在意他的身世如何呢?她摘下黑框眼镜,揉了揉眉头,忽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道: “那住在这里的,会不会是罗妈的亲戚?”
    “不知道。”萧云淡淡道。
    苏楠重新戴上眼镜,心里的好奇感愈发旺盛,轻声道:“能住在这里面肯定不简单,因为这幢民居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了,在这些平庸的现代建筑旁边,有这么一幢古色古香的建筑,就如同在万里沙漠中,忽然瞥见一片绿洲,让人惊喜得不能自已。”
    “深有同感。”萧云轻声道,视线从未离开过那幢民宅。
    “你肯定是个世家公子。”苏楠托着腮帮,盯着神情肃穆的他。
    萧云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不知道,妈妈从来不会跟我讲她过去的事情,每次我向她问起,她都会搪塞过去。她把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里,未曾向我倾诉过。不管她有多少哀愁,看到我之后都会露出会心的微笑,她总是将最美好的一面展露在我面前。”
    苏楠兰花指微翘,将垂在眼前的青丝撩到耳后,轻声道:“‘问天何时老?问情何时绝?我心深深处,中有千千结。’也许你妈妈心有千千结,不想让你知道她内心的痛楚,只想让你快乐生活吧。”
    “也许吧。”萧云深呼了一口气。
    在萧云心里,母亲是一个勇敢、坚定、执着的女子,她惊人的才情以及渊博的知识让他自愧不如。小时候,总觉得母亲应该是仙女下凡,不然她为什么懂得这么东西?她教自己做人做事,教自己读书念字,给自己讲神话故事,给自己讲天文趣谈。在来宁州之前,她还把她所知道的经济管理知识教给了自己,这让他惊愕到无以复加。
    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一直萦绕纠缠着他。
    正如他猜不透的背景吸引着苏楠,同样,母亲猜不透的背景也深深吸引着萧云。
    此刻,五柳居旁边的五棵柳树随风起舞,细细的柳条似深宫中的歌女们轻挥的长袖,在空中摇曳婆娑,丝长鱼误恐,枝弱禽惊践。柳腰水袖舞尽风,婀娜的垂影倒映在河面上,清清浅浅,柔似醉烟景凝,愁如淡月露泫,写满了多少断肠思。
    萧云浮起了一丝微笑,轻声道:“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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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日当空,炎热当道。
    酒吧街显得相当热闹,几只大黄狗慵懒地趴在酒吧门口,耷拉着脑袋,吐着舌头。
    朵朵绽放的太阳伞下,坐着三五成群的市民,大口喝着冰镇啤酒,不少人还划起了酒拳,笑声阵阵,而更多的人则是聊着茶余饭后的谈资,悠闲恰意。今天几位市府大佬的舶来区之行收效甚微,非但没有引起下面的重视,反倒演变成了政治秀,成为了众人取乐的包袱。
    没有招商引资,怎么发展?没有区位优势,怎么发展?没有良好硬件,怎么发展?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要想谋出路,必须要有完善的基础设施,可偏偏这是舶来区最薄弱的一环,这里从来就缺乏产业财政税收的支持,要想改变现状,就必须打好根基,而这就是属于政府的职责范畴了。搞集体的事、国家的事,老百姓不会热心的。要想感动百姓,只有靠行动,靠实实在在的利益。
    萧云和苏楠找了一间人比较少、装修风格有点欧式的酒吧,临街而坐。
    冰镇的啤酒下肚,让酷暑消退不少。
    “阳光,蓝天,河风,啤酒,这样的生活太写意了,很令人满足。”苏楠伸了伸懒腰,娇嫩丰盈,妩媚顿生,“我以后有钱了,一定要在海边开一间酒吧,远离尘嚣,闲时面朝大海,观潮起潮落,那该多好。”
    “会实现的,我到时候就做你的吧员。”萧云嘴角微翘,喝了一口啤酒。
    “那只是一个很奢侈的梦想而已,不符合现实的。”苏楠一愣,摇了摇头。
    “莎士比亚说:我们由梦的元素构成。很多时候,人都会觉得梦想很遥远,就比如20世纪初,那时候,民族独立是每个国人的愿望,可又觉得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但是,有着坚定信念的人不单只去盼望,而且还为其行动,终究还不是美梦成真了?所以,只要不断努力,梦想就会不断的接近。”萧云微笑着,眼神干净空灵,“苏楠,只要踮起脚尖,你就离阳光更近一步。”
    苏楠浅笑,露出一抹不为人知的绯红嫣然,轻声道:“你真的愿意做我的吧员?”
    “当然,我只怕你不肯请而已。”
    “谁说我不肯请呀?我第一个就请你。”
    “那工资怎么算?”
    “按劳分配呗,你放心,我会是一个很好的老板的。”
    “等会,你说这话时,为什么一直狡黠地看着我?你不会是想拖欠我工资吧?”
    “谁说的?我是那种人吗?小看我!”
    “我就这么一说,你别生气呀。”
    “哼,我根本就不会发工资给你,怎么拖欠呀?”
    “……”
    “嘻嘻。”
    二人在一股不知名的情愫中攀谈着,极尽默契。
    忽然,旁边的酒吧响起了一片刺耳的咒骂声,显得有点突兀。
    萧云皱皱眉,循声而望,只见几个光着上身喝酒的男子正指着一个青年辱骂,用词极其恶劣,列祖列宗都被骂了个遍,其中一个带头模样的男子还将一杯啤酒泼向了那个青年的脸,其余几个人哄堂大笑而起,而那个青年却不恼不怒,微笑地擦去脸上的酒水,向几个男子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萧云微微眯起双眼,细细打量着那个青年,扬起一个玩味弧度。
    那个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不高,约一米七三左右,相貌俊秀清癯,眼神清澈透明,给人很舒服的感觉,他身着一件复古中式上装和一条干净整洁的深藏青裤子,温文儒雅,没有书生的迂腐,也没有商人的狡诈。
    他右手攥着两个古朴的棋笥,竟在四处找人下棋,行为有些怪异。
    棋笥母口微敛,圆鼓腹,平底,仿战鼓造型而成,喻意对弈者“一鼓作气”进行棋战。
    方才那顿臭骂并没有使他退缩,他依旧态度谦卑的问着每一桌人,结果是毫无悬念地一次又一次被无情赶走,可那抹和煦的微笑从没有消失过,他知道,这是消化敌意最有力的武器,旁人任何不满或者抱怨,都不能影响他的心境,颇有“晚钟过竹静,醉客出花迟”的洒脱境界,很有意思。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锲而舍之,朽木不折。
    萧云平静淡雅地看着这个有趣的青年向自己走来,紧了紧置于桌下的手。
    苏楠白皙纤指玩弄撩拨着垂在胸前的秀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青年,显得优哉游哉。
    “先生,要下棋吗?”青年微笑问道,左手指间转悠着一枚古泉,竟是隋朝开皇五铢。
    “怎么下法?”萧云有些感兴趣,瞥了眼两个棋笥,又多注意了几下那枚稀罕古泉。
    “快棋,我赢,你输五十;我输,你赢一百。”青年轻声道,这句话已经说了无数遍。
    “哦?这么有自信?”萧云扬扬眉,视线还是停留在那枚满覆斑斓的开皇五铢上。
    “胸有成竹万事就。”青年的手指并不修长,也不优雅,只是指甲却修剪得干净整齐。
    “好,请吧。”萧云饮了一口冰啤,透心凉,大大咧咧地抹了把嘴。
    苏楠心里震颤,偷偷望着他,这死人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竟然还会围棋?
    青年也有些愕然,没想到这人答应得这么爽快,扬起一个灿烂如阳光的微笑,坐在他的对面,娴熟摆好棋盘,递给他一个棋笥,里面装有浅灰棋子。萧云两指随意捻起一枚棋子,仔细端详,双眉微微一皱,只是由于动作过于细微,没人看得出来。
    这是一副宋代素烧围棋子,经过一千两百度的高温焙烧,又称之为瓷棋子。
    棋子分为深赭和浅灰两色,正反两面均有简单花纹,形状不是很规则,每一个棋子小且薄,手感较为粗糙,嵌在指间,沁着冰冷寒意,有的棋子边缘部位已有明显裂纹,看得出年代的久远,价值不菲。
    “你这棋子也算珍品了。”萧云轻声道,捻起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边缘,围棋中有“金角,银边,草腹”之说,在棋盘角和边上围地,这是主流弈法。他捻棋子的姿势似观音手执柳条银瓶,清雅绝俗,绝非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就的神韵。
    青年并不搭话,脸上的笑容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带有执拗和冷峻的素雅,此时的他,如同峭壁上的一匹孤狼,不与外界的任何事物有交流,手指快速地捻起一枚棋子落定,旋即又拿起了第二枚夹在手指间。
    萧云微微诧异,轻笑一声,落了第二子。
    青年捏着那枚铜质几尽的古泉,每落一步都显得杀气腾腾,像是听见冲锋号的士兵,在一个地盘上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棋路看似山重水复,毫无关联,却总是柳暗花明,环环相扣。他下棋似乎不用经过周密思考,全凭感觉,快到你还没有落子,他已经把第二枚棋子置于指间了。
    围棋讲究顺其自然,所谓“流水不争先”。
    萧云显得从容淡定,步步为营,并不和他在一个地盘锱铢必较,而是极具大局观,不较一城一池之得失,把局势了然于胸,当舍则舍,当断则断,采取分散兵力的策略,将战火漫延至每一个角落,四面楚歌。
    《围棋赋》: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
    两人投子于枰,布阵列势,宛若将帅在调动兵马,布置攻防,在边角形成了多个万年劫,这劫争通常久久悬而不决,暂时搁下不走,转为逐鹿他处。青年差点祭出一个天下劫,这是足以一举左右全局胜负的关键大劫,却被萧云轻描淡写般化解为无忧劫。
    棋逢对手。
    两人风格截然大异,一个似火,一个如冰,火势焱焱,冰寒淼淼。
    苏楠托着香腮,静静地看着两人精彩对弈,安静恬逸。
    围棋也称“木野狐”,注重实地与势的均衡,能攻善守,收放自如,这是围棋的最高境界。能攻而不善守,或者能收而不善攻,皆非高者。华国人素来讲究来而不往非礼也,因此萧云在中盘大举进攻,一招“十王走马势”盘活了黑棋角部,稍占优势。
    纵横捭阖。
    棋入收官阶段,两人直接进入了短兵相接的赤身肉搏战,互不相让,寸土必争。
    青年全然换了个人,没有伊始的温文尔雅,如同战场上的急先锋,骑着一匹青骢战马左右逢源,杀气凛然,越下越快,脸上沁满了清凉的汗水。萧云却从容依旧,始终带着一抹淡到无法看清的微笑,如果他还拿着一把白羽扇,就神似那位未出茅庐三分天下的诸葛孔明了,他望了眼充满杀戮气息的青年,扬起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
    春蚕到死丝方尽。
    这盘棋可谓是一曲悲壮之歌,他与老爷子下棋从没有如此惨烈过。
    围棋要求谨慎,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很可惜,在第三手棋下到65手时,萧云因为一招昏棋而败北。
    这盘棋,从落子到推盘认输,仅仅过了七分钟,快到让人不敢置信。
    “我输了。”萧云微笑道,放下那枚棋子。
    “承让。和你下棋,那真叫一个舒畅,好久没有下得如此痛快淋漓了。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敌手万步落啊。”青年下棋时的杀气尽然褪去,恢复了素雅文气,将棋盘上的棋子分门别类地收拾好。
    也许是长年累月在落子时紧张用力的缘故,他左手指间的那枚开皇五铢略微有些扭曲。
    “交个朋友吧。”萧云轻笑一声,伸出右手,“萧云,萧瑟的萧,白云的云。”
    一半忧伤,一半明媚。
    青年皱皱眉,下意识犹豫片刻,看了一眼萧云,最终微笑地握了握:“端木子路。”
    人,总是希望遇到一些不同凡响的朋友,领略一些与众不同的风景,萧云也不例外。
    他和端木子路很自来熟的聊了起来,但主要内容,还是围绕着刚才那盘棋的得与失。
    苏楠在一旁很尴尬,恨之入骨地瞪了萧云一眼,似乎在责怪他当自己透明,不向这青年介绍她,便主动伸出柔若无骨的玉手,与有些发愣的端木子路握了握,轻声道:“我叫苏楠,你下棋很厉害。”
    端木子路腼腆,尽量不去看这个靠着一副古板的黑框眼镜遮挡面容的绝世尤物,轻笑摇头,轻声道:“哪里哪里,略懂一二罢了。东汉桓谭的《新论》云:世有围棋之戏,或言是兵法之类。上者远其疏张,中者务相绝遮,下者固守边隅。这阐明了棋手分三种,上者擅于拢括全局形势,中者凭力战以求胜负,下者守地求活。萧云才是围棋上者,而我只能勉强为中者,刚才只是侥幸赢了,胜之不武呀。”
    萧云惬意地饮了一口啤酒,帮着端木子路收拾起了棋子,轻笑道:“子路有点钻皮出羽了,我诚惶诚恐啊。古人云:善弈者谋其势,不善弈者谋其子。善谋势者,一子失着,全盘可以弥补;而谋子者,却常常一着不慎,全盘皆输。收官时,我执意谋子,而失全局,不能算上者。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还是你厉害。”
    “你们两个就别谦虚了,让来让去,像个女人似的。”苏楠嘟起小嘴抱怨道。
    萧云和端木子路同时愣了一下,同时对望一眼,同时爽然大笑而起。
    “笑什么?”苏楠皱着黛眉,迷惑地望着狂笑不止的两人。
    这两个男人非但没有半点收敛,反而笑得更加放肆。
    苏楠这时才明白那句话变相骂了自己,气恼得揪起了萧云的耳朵,害得他连连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