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望月楼上听琴奏

作品:《枭雄赋

    宁州人嗜茶如命,茶馆如星罗棋布般,撒落在宁州城各个角落。
    华国的茶肆茶坊出现于何时,历史学家普遍认可的是唐朝,而形成高氵朝则是在宋代。
    南宋定都杭州,便把宋朝的中原儒学、宫廷文化一起南迁,同时也将茶文化带到了江南。
    若论茶馆的文化气氛,天下首推杭州。
    但坐二把交椅的非宁州莫属了,比号称“四川茶馆甲天下”的巴蜀茶文化更胜一筹。
    望月楼位于庆园路,宁州最有名的茶楼。
    这是一栋两层青墙红顶的建筑,外围载满青竹,青藤曼绕,是小西湖旁的一方净土。
    一楼像是石器时代,正面大厅安放着一座气势恢宏的假山,山中的一间庙宇惟妙惟肖,一股清泉从假山缓缓流下,意境深远。摆设无章可循的石桌石凳让人有种天然之乐,女服务员身着青灰色长袍,更添一份古韵。
    小窗幽睡掩轻台,一角扶栏楼谢弯。
    红木制的楼梯通往二楼,正对梯口摆着一副雍容华美的紫檀木绘宁州古貌屏风,一丛丛开展灯心草在底下簇拥点缀着,充满大自然的野趣。
    二楼分为两侧,靠西湖一边为雅座,临街一边为素座,皆是古朴藤椅。一个清水鱼池分割两岸,水池中间搭着一个舞台,舞台两旁各有一小桥连接对岸,幽静青竹疏列池边,如世外桃源般美意盎然。
    脚踏浮云登轻梯,池映竹影香满来。清灯泛光映阶石,佛普众生齐观台。
    庞月明的座驾,奥迪a6市府一号车停在了望月楼门口,茶楼主人老政赶紧小跑相迎。
    老政由于早年从政,因此圈子里的人都叫他外号老政,真实姓名倒是渐渐淡忘。
    后来改革春风吹满地,在政途上也没有太大作为,便随大流下海经商了。
    他背景不深,却乐交朋友,遍及黑白两道,在宁州很吃得开,是一个世故圆滑的商人。
    “庞市长,欢迎光临呀,今天茶楼算是蓬荜生辉了。”老政很懂得怎样打开话题。
    “我也是渴了,顺路想来讨杯茶喝。”庞月明很随和,并没有什么官气。
    “哎哟,那真是我莫大的荣幸,里面请,我给你在二楼留了个雅间。”老政笑着道。
    “那倒不用,我来找个人,想跟他喝上一杯。”庞月明轻声道。
    “那我给你来壶顶级好茶。”老政一时摸不准他的意图,说得很慢,如履薄冰。
    “嗯,你带下路。”庞月明脱下眼镜,揉了揉有些发痛的眉头,走了进去。
    他此来甚是低调,只是带了心腹秘书小康,其余的一众官员都被他打发回府。
    显然,有些事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老政一脸恭敬地走在前面,引着庞月明蜿蜒曲折地上到二楼。
    人挺多,却没有几个认识那位由老板亲自引进来的举足轻重人物。
    偶有几个独具慧眼的老人瞧着庞月明官威甚浓,纷纷猜测着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庞月明停下脚步,目光缓缓巡视了一周,侧头看向小康。
    小康心领神会,指向一个临窗雅座。
    那里坐着一个中年人,一袭青衣如竹,因为衣着打扮过于怪异,引起不少人的注目。
    只见他双眉森森如剑,双眼温润如玉,面沉如水,没有丝毫的感情表露。
    身旁倚着桌子竖起一张青幡,上书“半日仙”三个大字,遒劲奔放,清雅绝俗。
    舞台上,一个穿着旗袍、露着白嫩修长美腿的江南女孩开始抚弄琴弦,一曲《潇湘水云》飘逸泛音,带领着人们进入了那种碧波荡漾、烟雾缭绕的意境之中,使人身临其境,仿佛身处洞庭湖,浩淼无尽,直接天宇,远望去一片云水茫茫,青山隐隐,鸥鸟点点,如同一幅云水淋漓的水墨画,人与自然达到了一种相融而契合的交流。
    泠泠云水淡潇湘。
    庞月明信步而行,脸上带着几分少见的虔诚,进到雅间内,在那个叫半日仙的中年男人对面坐下,却不敢出声打扰,静静地正襟危坐,再没有一点平时的领导风范。小康并没有跟着进来,而是识趣地站在了门外等候,让里面成为一个适合讲些秘密的两人世界。
    老政吩咐茶楼小姐给庞月明沏上一杯极品铁观音后,没有半刻停留,马上离开。
    半日仙此刻正闭着双眼,赏曲品茶,恬然宁静,似乎已经进入了一种冥想的境界。
    没人清楚他究竟师出何门,也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或者说,根本没有人认识他。
    当然,这只是指那些没有多高地位的升斗小民,在上流社会,恐怕就是闻名遐迩了。
    在十年前,日本首相访华,闻听北京香山古树参天,榕树成行,泉流淙淙,亭台层层,是个幽雅宜人的好去处,而且正好赶上秋季,漫山遍野的黄栌树叶正红得像火焰一样,美不可言,便临时提出要游赏香山。
    当时华日关系正值寒冬,日本首相此次来华,还被不少媒体誉为“破冰之旅”。
    尽管两国关系跌倒了谷底,但华国还是体现出了一个大国应有的度量,总理亲自陪着日本首相出游香山。
    一行人在游赏到香山阆风亭时,游兴盎然,不时停下拍照留念。
    忽然,见到亭内坐着一怪异之人,一袭青衣如竹,一张青幡迎风而展。
    当时所有的大内高手紧张得要命,这可是严重的失职。香山在前一天就已经遭受地毯式的搜索,没有发现任何人藏匿。而今天,香山早已重重封锁,连一只小鸟也难以飞入,此人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此地,瞒过了所有警卫,这是怎么样的境界?更可怕的是,没人清楚他的意图究竟若何。
    瞬间,贴身保卫的大内高手将两位领导人团团围住,外围高手疾速持枪合围那人。
    黑洞洞的枪口,阴森冷寒。
    令人意外的是,那人在群枪环峙之中没有丝毫局促,如沐春风一般自在,脸上带着淡淡微笑,自然一股霸气凭空而生,缓缓高吟道:“有朋远方来,娑罗叶自裁。原是东边客,曼陀心内开。”
    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响彻阆风亭。
    日本首相觉得此人甚是有趣,便和总理商量了一下,总理让持枪合围的一众保镖撤开去。然后,总理、首相只在几个贴身保镖的重重簇拥下,与那个怪异之人在亭内畅谈半日,直到夕阳西落,犹未尽兴。
    中日关系也在阆风亭中慢慢得到修复,总理并当场作出了明年春天回访日本的决定。
    这是继“乒乓外交”后,华国外交史上又一个著名案例,世人称为“阆风回春”。后来总理还赐赠那人的那首小诗名为《破冰吟》,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只是署名为佚名,也没有一家媒体提及过这位神秘人。
    这是总理答应那人的。
    他志在四方,游山玩水,当然不想背负着一个全民热捧的名号。
    但纸包不住火,还是有不少的官员通过不同的渠道,探听到了这件寡闻少见的新鲜事。
    庞月明捧着瓷杯,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中年人,内心激动万分。
    宁州一把手这件事,上头悬了很久了。
    悬着,悬的当然不是上面那些人,而是悬着他庞月明,还有孔南行,也悬着不少关心这件事的人。
    这关系到宁州未来几年甚至是十年的走向,牵扯到了太多人的利益。
    悬了一个春天。
    悬着,有时十分模糊,有时又十分清晰,把人都悬晕了,悬得有点窒息了。
    虽然他绝对是个马克思主义无神论者,但有些玄妙的事是无法用科学说清的。
    如果能得到半日仙的一言半句,自己就不用整天牵挂着,那是多大的一种解脱?
    想到这,庞月明微微一笑,浅浅抿了口铁观音,余香绕齿。
    良久,半日仙缓缓睁开眼睛,微笑道:“庞市长大驾光临,不知有什么事情?”
    庞月明思想还在畅游,忽然听见半日仙开口说话,有些惊慌,几滴水洒到了手上,拿过纸巾擦了擦,放下茶杯,笑着道:“其实没什么事,只是最近闻听大师来到了宁州,倍感荣幸,便想和大师见个面,喝喝茶,聊聊天。”
    半日仙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的微笑,轻声道:“庞市长这么客气,我有点受宠若惊。”
    庞月明开怀大笑几声,轻声道:“能和大师这么近距离交谈一番,我才喜出望外。”
    半日仙低目笑着,望了眼庞月明的那杯茶,问道:“庞市长喜欢铁观音?”
    “谈不少喜欢,只是喝惯了,以前年轻的时候在农村扶贫,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栽着铁观音茶树,闲来无事时,一些老人就在村口的树下聚在一起喝铁观音,我也入乡随俗,就喝上了这铁观音,没想到一喝,就喝了三十年。”庞月明想起以前的事情,会心一笑。
    “看来这茶很长情。”半日仙玩笑道。
    “确实,比我夫人还长情。”庞月明不露痕迹笑着,问道,“不知大师青睐哪种茶?”
    “我?懒人一个,在茶道方面只是一个门外汉,就不好在庞市长面前班门弄斧的了。茶我没有喜欢的,因为什么也不懂,既然不懂,喝再好的茶也跟凉白开差不多,那就索然无趣了。”半日仙轻声道。
    “其实我也不懂,瞎喝。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瞧热闹,我喝茶就是跟着凑凑热闹罢了,不像一些老茶客,光喝一口茶,就能尝出是什么级别的茶叶,是哪个村哪个老茶农炒出来的。”庞月明微笑道,想尽量拉拢一下和半日仙的关系。
    “内行看门道,外行瞧热闹,正解。”半日仙轻轻瞥了眼庞月明,小呷了口茶。
    庞月明笑笑,沉默下来,端起了茶杯,煞有介事地拿着杯盖煽着热气,白雾上升,镜片变得有些模糊,使他此刻的眼神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心里想着应该怎样找到比较冠冕堂皇的措辞,来打开那个缺口。他知道,这样深不见底的人物,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想说时,滔滔不绝,不想说,一字千金。
    “庞市长,是不是在等我的门道?”半日仙右手握着撑起青幡的竹竿,微笑道。
    “久闻大师语出天机,不知能不能赐赠我几句?”庞月明有些意外,却立马接过话。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半日仙左手轻轻转着桌面上的青瓷杯,手指的指甲修剪得异常平整,像拿什么精密仪器测量过才动手的一般,淡淡道,“庞市长不厌其烦地派人找我,我实在是担当不起。既然庞市长如此诚心,想必是缘分已到,我不好再推辞了,不知庞市长所问何事?”
    庞月明心头欢喜,表面沉寂如水,轻声道:“谢谢大师成全,我想问事业前途。”
    半日仙点点头,也不说话,微眯起永远清澈如溪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庞月明,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像医院里的激光扫描仪一般,似乎能通透庞月明的头颅,知晓他大脑里所有的思想活动,此时的他,就像一个冷眼旁观凡尘俗世的智者,不沾半点人间俗气。
    楼内琴声依依。
    良久,半日仙幽幽道:“入门休问荣朽事,但见容颜便得知。此事纷繁难诉啊。”
    庞月明微微皱眉,说道:“请大师详细讲解。”
    “曾国藩的《冰鉴》云:眉尚彩,彩者,杪处反光也。贵人有三层彩,有一二层者。一望有乘风翔舞之势,上也;如泼墨者,最下。”半日仙端起青瓷杯,抿了口茶,像口渴灌白开水,确实不适合高雅品茶。
    “怎么说?”庞月明面上有一丝薄如蝉翼的忧色。
    半日仙抹了抹嘴,往杯里吐了几片茶叶末子,轻声道,“眉崇尚光彩,而所谓的光彩,就是眉毛梢部闪现出的亮光。富贵的人,他眉毛的根处、中处、梢处共有三层光彩,当然有的只有两层,有的只有一层。远远望去,似两只凤在乘风翱翔,如一对龙在乘风飞舞,这就是上佳的眉相。如果像一团散浸的墨汁,则是最下等的眉相。我观庞市长忧急煎虑见于眉宇,龙凤之眉散化成墨,此乃心事所致。”
    庞月明怔了怔,沉默片刻,问道:“请大师指点迷津。”
    “既然事急,就请赐下字来,用六爻仔细推算吧。”半日仙放下茶杯,轻声道。
    庞月明略微犹豫,轻声道:“这拆字推算能准?”
    半日仙了然轻笑,轻声道:“庞市长识穷天下,不知六书之学?六书之学妙于会意,哪个字没有‘数’?秉心诚意,合三体、何六体其应如响。小篆变于李斯,说文昉于许慎,开后人之离合相字之学,难道只是用来玩味取乐?”
    庞月明轻轻点头,笑道:“大师,我孤陋寡闻,请不要见怪。我就取个‘庞’字吧。”
    沉吟片刻,半日仙轻声道:“‘庞’字为广龙,‘广’,无边也,即苍穹,龙遨游于广阔的天空之下,必定大有作为。”
    庞月明心内大松,脸上的笑容由心而发,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的喜悦之色一现即隐,推了推眼镜,问道:“那我再取‘行’字,不知大师如何解呢?”
    “这个好解释,行,人之步趋也,凡行之属皆从行。从彳从亍,彳亍,慢步行走,而无所趋也。肩挑重担行千里,人想出关闯两山。行百里半于九十,遇贤人大有前程。”半日仙缓缓说道。
    庞月明微微一凛,眼里闪过一丝狠意,置于桌下的拳头紧了紧,这冷峻的神情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露出了一丝微笑,轻声道:“感谢半日仙大师的提点,真如醍醐灌顶,日后有缘,再聆听大师的谈天论道。”
    “但愿如此。”半日仙轻声道,语气淡然。
    “小康,拿礼物上来。”庞月明向着外面喊了声。
    小康从门外进来,手里不知什么多了一卷字画,纸质古朴奢华,上书一副对联。
    上联为:一语如刀,劈开昆山分石玉。
    下联为:双瞳似电,观透苍海变鱼龙。
    横批为:断事如见。
    “这是宁州著名书法家俞知堂老人所写,还望大师笑纳。”庞月明起身,微笑道。
    半日仙也不矫情,也不客气,顺手就接了过去,搁于八仙桌的一边,就像从服务生那里接过一包柔质纸巾一般随意,不过,要是他知道俞老这幅字的价位,不知还会不会这样的无所谓。
    俞老的字画,最低都有六位数,不少达官贵人更是以收藏他的字画为荣,而俞老又是不理世事的隐士,十多年前从宁大校长一职下来之后,就再也没在公共场合出现过,字画作品更是少之又少,造成了洛阳纸贵。
    庞月明也不介意,世外高人就是这样信马由缰,嘘寒问暖了几句,就离开了。
    雅间很安静,只有那琴声幽幽叮咚,茶香盈鼻。
    半日仙看着窗外的小西湖,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偷听,可不是件光彩的事。”
    他在跟谁说话?这房间里除了他,空无一人,连鬼影都没一个,谁会偷听?
    当然是人。
    半晌,从隔壁房间走出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人一身休闲西装,英俊不羁,看着女人,指了指楼梯口,说道:“楼下等你。”
    女人点点头,来到半日仙的房间,推门而进。
    “几天?”半日仙视线仍落在湖水中,对这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人一点也不上心。
    “从丹青巷那日算起,一共五天零八个小时二十七分三十秒。”女人脱口而出。
    “跟了我这么久,你够有耐心的。”半日仙终于回头瞥了眼她,眼神却没有变化。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女人那只像汉宫白玉般的小手玩着一把形似柳叶的小刀。
    “还想杀我?”半日仙平静道,一点一点将那张青幡皱起的地方顺直。
    “想。”女人眸子盛满清冷意味,算不上恼怒,却远不是和善的眼神。
    “但目前你还是很理智。”半日仙端起茶杯,模仿着庞月明饮茶时的动作,神似。
    “我知道我杀不了你,但我可以缠着你,女人就是有这个本领。”女人笑意玩味。
    半日仙愣住,遇到蛮不讲理的女人,就算你口才再好,也是无用武之地。
    唯一的办法,惹不起,躲得起。
    “我明天就离开宁州。”半日仙也很理智。
    “早该如此。”女人轻笑道,唯美得像朵夜晚默默盛开的海棠。
    半日仙见到这女人诡计得逞的那份喜悦,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能知道原因吗?”
    “什么原因?”女人凝眉望着他,有些不解。
    “非得赶我走。”半日仙轻声道。
    “我不知道你是谁的人,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办法,远离他。”女人轻声道。
    半日仙不露痕迹深深瞥了眼她,这个女人似乎对全世界都怀有戒心,都不信任。
    “没什么事,我走了,记住你刚才说的话。”女人莲步轻移,准备退出房间。
    半日仙惊讶地发现一个细节,即使是转身离开,她也并不会彻底把后背留给他。
    她始终保持着一个倾斜角度走着,无微不至,可以随时防范身后的致命一击。
    真是多疑到变态的女人,半日仙心里想着,口上却突然喊了句:“等一下。”
    女人微感错愕,把开启的门又掩上,回头望着他,冷声道:“你想反悔?”
    “不是。”半日仙微笑道。
    “那你想干什么?”女人的警惕之意总是阴魂不散。
    他指了指桌上那幅字,轻声道:“这玩意值六十三万,拿走,捐给希望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