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夜闹浔阳江

作品:《水浒传

    诗曰:
    壮士当场展艺能,虎驰熊扑实堪惊。
    人逢喜事精神爽,花藉阳和发育荣。
    江上不来生李俊,牢城难免宋公明。
    谁知颠沛存亡际,翻使洪涛纵巨鲸。
    话说当下宋江不合将五两银子,赍发了那个教师,只见这揭阳镇上众人丛中,
    钻过这条大汉,握起双拳来打宋江。众人看那大汉时,怎生模样?但见:
    花盖膀双龙捧项,锦包肚二鬼争环。
    浔阳岸英雄豪杰,但到处便没遮拦。
    那大汉睁着眼喝道:“这厮那里学得这些鸟枪棒,来俺这揭阳镇上逞强。我
    已分付了众人休采他,你这厮如何卖弄有钱,把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的威风!”
    宋江应道:“我自赏他银两,却干你甚事!”那大汉揪住宋江喝道:“你这贼配
    军敢回我话!”宋江说道:“做甚么不敢回你话?”那大汉提起双拳,匹脸打来。
    宋江躲个过,那大汉又赶入一步来。宋江却待要和他放对,只见那个使枪棒的教
    头,从人背后赶将来,一只手揪地大汉头巾,一只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汉肋骨上
    只一兜,浪跄一交,颠翻在地。那大汉却待挣紥起来,又被这教头只一脚踢翻了。
    两个公人劝住教头。那大汉从地下扒将起来,看了宋江和教头说道:“使得使不
    得!教你两个不耍慌!”一直望南去了。
    宋江且请问教头高姓,何处人氏。教头答道:“小人祖贯河南洛阳人氏,姓
    薛名永。祖父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为因恶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孙靠使枪
    棒卖药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虫薛永。不敢拜问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
    “小可姓宋名江,祖贯郓城县人氏。”薛永道:“莫非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
    宋江道:“小可便是。何足道哉!”薛永听罢,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
    胜似闻名。”宋江连忙扶住道:“少叙三杯如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识尊
    颜,小人无门得遇兄长。”慌忙收拾起枪棒和药囊,同宋江便往邻近酒肆内去吃
    酒。只见酒家说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卖与你们吃。”宋江问道:“缘何不
    卖与我们吃?”酒家道:“却才和你们厮打的大汉,已使人分付了。若是卖与你
    们吃时,把我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这里却是不敢恶他。这人是此间揭阳镇上一
    霸,谁敢不听他说!”宋江道:“既然恁地,我们去休。那厮必然要来寻闹。”
    薛永道:“小人也去店里算了房钱还他,一两日间也来江州相会。兄长先行。”
    宋江又取一二十两银子与了薛永,别辞了自去。宋江只得自和两个公人,也离了
    酒店,又自去一处吃酒。其店家说道:“小郎已自都分付了,我们如何敢卖与你
    们吃!你枉走,干自费力不济事。他尽着人分付了。”宋江和两个公人,都则声
    不得。连连走了几家,都是一般话说。三个来到市稍尽头,见了几家打火小客店,
    正待要去投宿,却被他那里不肯相容。宋江问时,都道:“他已着小郎连连分付
    去了,不许安着你们三个。”当下宋江见不是话头,三个便拽开脚步,望大路上
    走。看看见一轮红日低坠,天色昏晚。但见:
    暮烟迷远岫,寒雾琐长空。群星拱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山斗碧。疏林古寺,
    数声钟韵悠扬。小浦渔舟,几点残灯明灭。枝上子规啼夜月,园中粉蝶宿花丛。
    宋江和两个公人,见天色晚了,心里越慌。三个商量道:“没来由看使枪棒,
    恶了这厮!如今闪得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却是投那里去宿是好?”只见远远地
    小路上,望见隔林深处,射出灯光来。宋江见了道:“兀那里灯火明处,必有人
    家。遮莫怎地陪个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这灯光处,又
    不在正路上。”宋江道:“没奈何,虽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却打甚
    么不紧。”三个人当时落路来。行不到二里多路,林子背后,闪出一座大庄院来。
    宋江看那庄院时,但见:
    前临村坞,后倚高冈。数行杨柳绿含烟,百顷桑麻青带雨。高陇上牛羊成阵,
    芳塘中鹅鸭成群。正是:家有稻粱鸡犬饱,架多书籍子孙贤。
    当晚宋江和两个公人来到庄院前敲门。庄客听得,出来开门道:“你是甚人,
    黄昏夜半来敲门打户?”宋江陪着小心答道:“小人是个犯罪配送江州的人。今
    日错过了宿头,无处安歇,欲求贵庄借宿一宵,来早依例拜纳房金。”庄客道:
    “既是恁地,你且在这里少待,等我入去报知庄主太公,可容即歇。”庄客入去
    通报了,复翻身出来说道:“太公相请。”宋江和两个公人到里面草堂上,参见
    了庄主太公。太公分付教庄客领去门房里安歇,就与他们些晚饭吃。庄客听了,
    引去门首草房下,点起一碗灯,教三个歇定了,取三分饭食羹汤菜蔬,教他三个
    吃了。庄客收了碗碟,自入里面去。两个公人道:“押司,这里又无外人,一发
    除了行枷,快活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说得是。”当时依允,去了行
    枷,和两个公人去房外净手。看见星光满天,又见打麦场边屋后,是一条村僻小
    路。宋江看在眼里。三个净了手,入进房里,关上门去睡。宋江和两个公人说道:
    “也难得这个庄主太公,留俺们歇这一夜。”正说间,听得庄里有人点火把,来
    打麦场上,一到处照看。宋江在门缝里张时,见是太公引着三个庄客,把火一到
    处照看。宋江对公人道:“这太公和我父亲一般,件件都要自来照管。这早晚也
    未曾去睡,一地里亲自点看。”
    正说之间,只听得外面有人叫开庄门。庄客连忙来开了门,放入五七个人来。
    为头的手里拿着朴刀,背后的都拿着稻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张看时,“那个
    提朴刀的,正是在揭阳镇上要打我们的那汉。”宋江又听得那太公问道:“小郎,
    你那里去来?和什人厮打?日晚了,拖枪拽棒!”那大汉道:“阿爹不知,哥哥
    在家里么?”太公道:“你哥哥吃得醉了,去睡在后面亭子上。”那汉道:“我
    自去叫他起来,我和他赶人。”太公道:“你又和谁合口?叫起哥哥来时,他却
    不肯干休,又是杀人放火。你且对我说这缘故。”那汉道:“阿爹你不知。今日
    镇上一个使枪棒卖药的汉子,叵耐那厮不先来见我弟兄两个,便去镇上撇呵卖药,
    教使枪棒。被我都分付了镇上的人,分文不要与他赏钱。不知那里走出一个囚徒
    来,那厮好汉出尖,把五两银子赏他,减俺揭阳镇上威风。我正要打那厮,堪恨
    那卖药的脑揪翻我打了一顿,又踢了我一脚,至今腰里还疼。我已教人四下里分
    付了酒店、客店,不许着这厮们吃酒安歇。先教那厮三个今夜没存身处。随后吃
    我叫了赌房里一夥人,赶将去客店里,拿得那卖药的来,尽气力打了一顿。如今
    把来吊在都头家里。明日送去江边,捆做一块,抛在江里,出那口鸟气。却只赶
    这两个公人押的囚徒不着。前面又没客店,竟不知投那里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
    哥来,分投赶去,捉拿这厮。”太公道:“我儿,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银子赏
    那卖药的,却干你甚事。你去打他做什么?可知道着他打了,也不曾伤重,快依
    我口,便罢休。教哥哥得知你吃人打了,他肯干罢?又是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说,
    且去房里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门打户,激恼村坊。你也积些阴德。”那汉不
    顾太公说,拿着朴刀,迳入庄内去了。太公随后也赶入去。
    宋江听罢,对公人说道:“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却又撞在他家投宿。
    我们只宜走了好。倘或这厮得知,必然吃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肯说破,庄客
    如何敢瞒,难以遮盖。”两个公人都道:“说的是。事不宜迟,及早快走。”宋
    江道:“我们休从大路出去,掇开屋后一堵壁子出去。”两个公人挑了包裹,宋
    江自提了行枷,便从房里挖开屋后一堵壁子,三个人便趁星月之下,望林木深处,
    小路上,只顾走。正是慌不择路。走了一个更次,望见前面满目芦花,一派大江,
    滔滔浪滚,正是来到当阳江边。有诗为证:
    撞入天罗地网来,宋江时蹇实堪哀。
    才离黑煞凶神难,又遇丧门白虎灾。
    只听得背后大叫:“贼配军休走!”火把乱明,吹风胡哨赶将来。宋江只叫
    得苦道:“上苍救一救则个!”三人躲在芦苇丛中望后面时,那火把渐近。三人
    心里越慌,脚高步低,在芦苇里撞。前面一看,不到天尽头,早到地尽处。定目
    一观,看见大江拦截,侧边又是条阔港。宋江仰天叹道:“早知如此的苦,悔莫
    先知,只在梁山泊也罢!谁想直断送在这时,丧了残生!”
    后面的正吹风胡哨赶来,前面又被大江阻当。宋江正在危急之际,只见芦苇
    丛中,悄悄地忽然摇出一只船来。宋江见了,便叫:“稍公,且把船来救我们三
    个,俺与你十两银子。”那稍公在船上问道:“你三个是什么人,却走在这里来?”
    宋江道:“背后有强人打劫,我们一昧地撞在这里。你快把船来渡我们,我与你
    些银两。”那稍公听得多与银两,把船便放拢来到岸边。三个连忙跳上船去。一
    个公人便把包裹丢下舱里,一个公人便将水火棍捵开了船。那稍公一头搭上橹,
    一面听着包裹落舱有些好响声,心里暗喜欢。把橹一摇,那只小船早荡在江心里
    去。岸上那夥赶来的人,早赶到滩头,有十数个火把,为头两个大汉,各挺着一
    条朴刀,随从有二十余人,各执枪棒,口里叫道:“你那稍公,快摇船拢来!”
    宋江和两个公人做一块儿伏在船舱里,说道:“稍公,却是不要拢船。我们自多
    与你些银子相谢。”那稍公点头,只不应岸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哑哑摇将去。
    那岸上这夥人大喝道:“你那稍公不摇拢船来,教你都死!”那稍公冷笑几声,
    也不应。岸上那夥人又叫道:“你是那个稍公?直恁大胆,不摇拢来!”那稍公
    冷笑应道:“老爷叫做张稍公,你不要咬我鸟!”火把丛中,那个长汉说道:
    “元来是张大哥。你见我弟兄两个么?”那稍公应道:“我又不瞎,做什么不见
    你?”那长汉道:“你既见我时,且摇拢来,和你说话。”那稍公道:“有话明
    朝来说。趁船的要去得紧。”那长汉道:“我弟兄两个,正要捉这趁船的三个人。”
    那稍公道:“趁船的三个,都是我家亲眷,衣食父母,请他归去吃碗板刀面了来。”
    那长汉道:“你且摇拢来,和你商量。”那稍公又道:“我的衣饭,倒摇拢来把
    与你,到乐意!”那长汉道:“张大哥,不是这般说。我弟兄只要捉这囚徒。你
    且拢来。”那稍公一头摇橹,一面说道:“我自好几日接得这个主顾,却是不摇
    拢来,倒吃你接了去。你两个只得休怪。改日相见。”宋江在船舱里,悄悄的和
    两个公人说:“也难得这个稍公,救了我们三个性命,又与他分说。不要忘了他
    恩德!却不是幸得这只船来,渡了我们!”
    却说那稍公摇开船去,离得江岸远了。三个人在舱里望岸上时,火把也自去
    芦苇中明亮。宋江道:“惭愧。正是好人相逢恶人远离。一得脱了这场灾难。”
    只见那稍公摇着橹,口里唱起湖州歌来。唱道: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
    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三个
    正在舱里议论未了,只见那稍公放下橹,说道:“你这个撮鸟!两个公人,平日
    最会诈害做私商的人,今夜却撞在老爷手里。你三个却是要吃板刀面,却是要吃
    馄饨?”宋江道:“家长休要取笑。怎地唤做板刀面?怎地是馄饨?”那稍公睁
    着眼道:“老爷和你耍什鸟!若还要吃板刀面时,俺有一把泼风也似快刀在这艎
    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个,都剁你三个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馄饨
    时,你三个快脱了衣裳,都赤条条地跳下江里自死。”宋江听罢,扯定两个公人
    说道:“却是苦也!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梢公喝道:“你三个
    好好商量,快回我话。”宋江答道:“稍公不知,我们也是没奈何犯下了罪,迭
    配江州的人。你如何可怜见,饶了我三个!”那稍公喝道:“你说什么闲话?饶
    你三个!我半个也不饶!你老爷唤做有名的狗脸张爹爹。来也不认得爷,去也不
    认得娘。你便都闭了鸟嘴,快下水里去。”宋江又求告道:“我们都把包裹内金
    银财帛衣服等项,尽数与你,只饶了我三人性命。”那稍公便去舶板底下,摸出
    那把明晃晃板刀来,大喝道:“你三个要怎地?”宋江仰天叹道:“为因我不敬
    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责,连累了你两个。”那两个公人也扯住宋江道:“押
    司,罢,罢!我们三个一处死休!”那稍公又喝道:“你三个好好快脱了衣裳,
    便跳下江里去。跳便跳,不跳时,老爷便剁下水里去!”
    宋江和那两个公人,抱做一块,恰待要跳水,只见江面上咿咿哑哑橹声响。
    宋江探头看时,一只快船,飞也似从上水头摇将下来。船上有三个人。一条大汉
    手里横着托义,立在船头上。稍头两个后生,摇着两把快橹。星光之下,早到面
    前。那船头上横义的大汉便喝道:“前面是什么稍公,敢在当港行事!船里货物,
    见者有分。”这船稍公回头看了,慌忙应道:“原来却是李大哥。我只道是谁来?
    大哥又去做买卖?只是不曾带挈兄弟。”大汉道:“是张大哥。你在这里又弄这
    一手?船里什么行货?有些油水么?”稍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这几日没
    道路,又赌输了,没一文。正在沙滩上闷坐。岸上一夥人赶这三头行货来我船里,
    却是鸟两人公人,解一个黑矮囚徒,正不知是那里人。他说道:“迭配江州来的。”
    却又项上不带行枷。赶来的岸上那夥人,却是镇上穆家哥儿两个,定要讨他。我
    见有些油水吃,我不还他。”船上那大汉道:“咄!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
    江中得声音厮熟,便舱里叫道:“船上好汉是谁,救宋江则个!”那大汉失惊道:
    “真个是我哥哥!早不做出来!”宋江钻出船上来看时,星光明亮,那立在船头
    上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
    家住浔阳江浦上,最称杰英雄。眉浓眼大面皮红,髭须垂铁线,语话若铜钟。
    凛凛身躯长八尺,能挥利剑霜锋,冲波跃浪立奇功。庐州生李俊,绰号混江龙。
    那船头上立的大汉,正是混江龙李俊。背后船稍上两个摇橹的,一个是出洞
    蛟童威,一个是翻江蜃童猛。这李俊听得是宋公明,便跳过船来,口里叫苦道:
    “哥哥惊恐!若是小弟来得迟了些个,误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
    不安,棹船出来,江里赶些私盐。不想又遇着哥哥在此受难!”那稍公呆了半晌,
    做声不得。方才问道:“李大哥,这黑汉便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李俊道:
    “可知是哩。”那稍公便拜道:“我那爷!你何不早通个大名,省得着我做出歹
    事来,争些儿伤了仁兄?”宋江问李俊道:“这个好汉是谁?高姓何名?”李俊
    道:“哥哥不知,这个好汉,却是小弟结义的兄弟,原是小孤山下人氏,姓张名
    横,绰号舡火儿。专在此浔阳江做这件稳善的道路。”宋江和两个公人都笑起来。
    当时两只船并着,摇奔滩边来,缆了船。舱里扶宋江并两个公人上岸。李俊又与
    张横说道:“兄弟,我常和你说,天下义士,只除非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今
    日你可仔细认着。”张横扑翻身,又在沙滩上拜道:“望哥哥恕兄弟罪过!”宋
    江看那张横时,但见:
    七尺身躯三角眼,黄髯赤发红睛,浔阳江上有声名。冲波如水怪,跃浪似飞
    鲸。恶水狂风都不惧,蛟龙见处魂惊,天差列宿害生灵。小孤山下住,船火号张
    横。
    那稍公船火儿张横拜罢,问道:“义士哥哥为何事配来此间?”李俊便把宋
    江犯罪的事说了。“今来迭配江州。”张横听了说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
    母所生的亲弟兄两个,长的便是小弟,我有个兄弟,却又了得。浑身雪练也似一
    身白肉,没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里行一似一根白条。更兼
    一身好武艺。因此人起他一个诨名,唤做浪里白跳张顺。当初我弟兄两个,只在
    扬子江边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愿闻则个。”张横道:“我弟兄两
    个,但赌输了时,我便先驾一只渡船,在江边净处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贪省
    贯伯钱的,又要快,便来下我船。等船里都坐满了,却教兄弟张顺,也扮做单身
    客人,背着一个大包,也来趁船。我把船摇到半江里,歇了橹,抛了钉,插一把
    板刀,却讨船钱。本合五百足钱一个人,我便定要他三贯。却先问兄弟讨起。教
    他假意不肯还我。我便把他来起手。一手揪住他头,一手提定腰胯,扑咚地撺下
    江里。排头儿定要三贯。一个个都惊得呆了。把出来不迭。都敛得足了,却送他
    到僻净处上岸。我那兄弟自从水底下走过对岸。等没了人,却与兄弟分钱去赌。
    那时我两个,只靠这件道路过日。”宋江道:“可知江边多有主顾来寻你私渡。”
    李俊等都笑起来。张横又道:“如今我弟兄两个,都改了业。我便只在这浔阳江
    里做些私商。兄弟张顺,他却如今自在江州做卖鱼牙子。如今哥哥去时,小弟寄
    一封书去。只是不识字,写不得。”李俊道:“我们都去村里,央个门馆先生来
    写。”留下童威、童猛看了船。
    三个跟了李俊、张横。五个人投村里来。走不过半里路,看见火把还在岸上
    明亮。张横说道:“他弟兄两个还未归去。”李俊道:“你说兀谁弟兄两个?”
    张横道:“便是镇上那穆家哥儿两个。”李俊道:“一发叫他两个来,拜见哥哥。”
    宋江连忙说道:“使不得!他两个赶着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弟兄
    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们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胡哨了一声。只见火把人伴
    都飞奔将来面前。看见李俊、张横都恭奉着宋江做一处说话,那弟兄二人大惊道:
    “二位大哥却如何与这三人厮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兀谁?”那二人道:
    “便是不认得。只见他在镇上出银两赏那使枪棒的,灭俺镇上威风,正待要捉他。”
    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们说的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两个还
    不快拜?”那弟兄两个,撇了朴刀,扑番身便拜道:“闻名火矣!不期今日方得
    相会。却才什是冒渎,犯伤了哥哥,望乞怜恕罪!”宋江扶起二位道:“壮士,
    愿求大名。”李俊便道:“这弟兄两个富户,是此间人,姓穆名弘,绰号没遮拦,
    兄弟穆春,唤做小遮拦。是揭阳镇上一霸。我这里有三霸。哥哥不知,一发说与
    哥哥知道。揭阳岭上岭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阳镇上,是他弟兄两个一霸。
    浔阳江边做私商的,却是张横、张顺两个一霸。以此谓之三霸。”宋江答道:
    “我们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还了薛永。”穆弘笑道:“便
    是使枪棒的那厮?哥哥放心,随即便教兄弟穆春去取来还哥哥。们且请仁兄到敝
    庄伏礼请罪。”李俊说道:“最好,最好。便到你庄上去。”
    穆弘叫庄客着两个去看了舡只,就请童威、童猛一同都到庄上去相会。一面
    又着人去庄上报知,置办酒食,杀羊宰猪,整理筵宴。一行众人,等了童威、童
    猛,一同取路投庄上来。却好五更天气,都到庄里。请出穆太公来相见了。就草
    堂上分宾主坐下。宋江看那穆弘时,端的好表人物。但见:
    面似银盆身似玉,头圆眼细眉单,威风凛凛逼人寒。灵官离斗府,佑圣下天
    关。武艺高强心胆大,阵前不肯空还,攻城野战夺旗幡。穆弘真壮士,人号没遮
    拦。
    宋江与穆太公对坐说话。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虫薛永进来,一
    处相会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众位饮宴。当日众人在席上,所说各自经
    过的许多事务。至晚,都留在庄上宿歇。次日,宋江要行。穆弘那里肯放,把众
    人都留庄上,陪侍宋江去镇上闲玩,观看揭阳市村景一遭。又住了三日,宋江怕
    违了限次,坚意要行。穆弘并众人苦留不住。当日做个送路筵席。次日早起来,
    宋江作别穆太公,并众位好汉。临行分付薛永:“且在穆弘处住几时,却来江州,
    再得相会。”穆弘道:“哥哥但请放心。我这里自看顾他。”取出一盘金银送与
    宋江,又赍发两个公人些银两。临动身,张横在穆弘庄上,央人修了一封家书,
    央宋江付与张顺。当时宋江收放包裹内了。一行人都送到浔阳江边。穆弘叫只船
    来,取过先头行李下船。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取酒食上船饯行。当下众人
    洒泪而别。李俊、张横、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都回穆家庄,分
    别各自回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公人下舡,投江州来。这稍公非比前番,拽起一帆风篷,
    早送到江州上岸,宋江依前带上行枷。两个公人取出文书,挑了行李,直至江州
    府前来。正值府尹升厅。原来那江州知府,姓蔡双名得章,是当朝蔡太师蔡京的
    第九个儿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为官贪滥,作事骄奢。为这江州
    是个钱粮浩大的去处,抑且人广物盈,因此太师特地教他来做个知府。当时两个
    公人当厅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厅下。蔡九知府看见宋江一表非俗,便问道:“你
    为何枷上没了本州的封皮?”两个公人告道:“于路上春雨淋漓,却被水湿坏了。”
    知府道:“快写个帖来,便送下城外牢城营里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这
    两个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营内交割。当时江州府公人,赍了文帖,监押宋江并同
    公人,出州衙前,来酒店里买酒吃。宋江取三两来银子,与了七州府公人。当讨
    了收管,将宋江押送单身房里听候。那公人先去对管营差拨处,替宋江说了方便,
    交割讨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这两个公人,也交还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万
    谢,相辞了入城来。两个自说道:“我们虽是吃了惊恐,却撰得许多银两。”到
    州衙府里伺候,讨了回文。两个取路往济州去了。
    话里只说宋江又自央浼人情。差拨到单身房里,送了十两银子与他。管营处
    又自加倍送银两并人事。营里事的人,并使唤的军健人等,都送些银两与他们买
    茶吃。因此,无一个不欢喜宋江。少刻,引到点视厅前,除了行枷,恭见管营。
    已得了贿赂,在厅上说道:“这个新配到宋江听着:先皇太祖武德皇帝圣旨事例,
    但凡新入流配的人,须先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捉去背起来。”宋江告道:
    “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时症,至今未曾痊可。”管营道:“这汉端的似有病的。不
    见他面黄肌瘦,有些病症。且与他权行寄下这顿棒。此人既是县吏出身,着他本
    营抄事房做个抄事。”就时立了文案,便教发去抄事。宋江谢了,去单身房取了
    行李,到抄事房安顿了。众囚徒见宋江有面目,都买酒来与他庆贺。次日,宋江
    置备酒食,与众人回礼。不时间,又请差拨、牌头递盅。管营处常常送礼物与他。
    宋江身边有的是金银财帛,自落的结识他们。住了半月之间,满营里没一个不欢
    喜他。
    自古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宋江一日与差拨在抄事房吃酒,那
    差拨说与宋江道:“贤兄,我前日和你说的那个节级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今已
    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来时,须不好看,连我们也无面目。”宋江道:“这个不
    妨。那人要钱不与他。若是差拨哥哥但要时,只顾问宋江取不妨。那节级要时,
    一文也没。等他下来,宋江自有话说。”差拨道:“押司,那人那生利害,更兼
    手脚了得。倘或有些言语高低,吃了他些羞辱,却道我不与你通知。”宋江道:
    “兄长由他。但请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与他也不见得。他有个不敢要
    我的,也不见得。”正恁的说未了,只见牌头来报道:“节级下在这里了。正在
    厅上大发作,骂道:‘新到配军,如何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差拨道:“我说
    是么?那人自来,连我们都怪。”宋江笑道:“差拨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
    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说话。容日再会。”差拨也起身道:“我们不要见他。”
    宋江别了差拨,离了抄事房,自来点视厅上,见这节级。那差拨也自去了。
    不是宋江来和这人厮见,有分教:江州城里,翻为虎窟狼窝;十字街头,变
    作尸山血海。直教: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纲上梁山。毕竟宋江来与这个节级
    怎么相见?且听下回分解。